白夜笙

【剑三】【毒唐】惊鸿

  *很久很久以前的文了……偶然清理旧手机发现的文档文件OTL

       *是个从惊鸿一瞥开始和结束的故事。



昼听笙歌夜醉眠,不负春来二十年。

又见彩蝶双飞翼,惊鸿吹下江湖去。



      (一)


  明月在天。

  银光如霜,摇曳满地。


  这样月色朗然的夜晚实在不太适合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譬如行窃。

  对此,唐昼是深有体会。


  聚贤山庄守卫森严,也不知是从哪里聚集来如此众多的高手。即便唐昼自诩天下第一神偷、轻功举世无双,也无法在此地一身轻松、来去自如。

  他从袖底抖出一枚孔雀翎,隔空击落了高悬在大门处的两盏灯笼。

  火光瞬息灭去。

  持戈的守卫诧然四顾,惊喝:“……什么人?!”

  然而唐昼已经借着灯火灭去那刹时间变幻的光影,一个晃步如烟雾般消失了身影。

  守卫只看见了空无一物的黑暗。


  “尽都是些瓜娃子。”

  得手的神偷摊开手脚,在匿身的树梢上伸了个懒腰,手里攥着幅精致的卷轴。

  烛龙殿一案惊动武林,连唐门也牵涉在内。他是受命来查探这聚贤山庄的背景来历。

  唐昼打开卷轴瞅了一眼,竟然是封来自南诏的密旨。心里暗忖,原来后头是南诏在弄鬼。

  刚刚收起卷轴,忽然觉察出四周风声一变。

  唐昼取下横叼在口中的孔雀翎,把笑容一展:“追都追上来了,各位何必再躲?”

  话音甫落,自黝黑树影里,一拥而出大批手持长弓劲弩的山庄侍卫。

  严阵以待的包围圈之外,站出来一位年轻公子。轻袍缓帯,意态从容,束发的竟是顶赤金盘龙冠。

  唐昼隐约从来人身上嗅出了不寻常的气息,目光微凝:“阁下是……”

  “南诏剑神。”

  那人漠然一挥手,侍卫们取箭开弓,直指唐昼。弓弦绷紧,有如满月。

  “弩箭啊?在唐家堡出来的人面前玩弩箭……啧。”唐昼惋惜地一摊手,神态戏谑,“不就是拿了你们个破卷轴嘛,球事不顶!还紧追不放,吝啬!”

  他把手里捏着的南诏密旨随随便便往树底下一扔:“那谁,南诏剑神?拿回去算球!”

  卷轴脱手而出,晃晃悠悠落地。

  唐昼借着这一扬手的功夫,袖底骤然冷光暴涨。

  寒芒激射,有如疾雨。千百根梨花针携劲风而去,无数紧绷的弓弦应声而断。

  惊变之时,唐昼已从高达十数丈的巨树上纵身跳下。

  他舒展双臂,两扇薄如蝉翼的机关羽翼自背上伸展而出,借着疾劲的夜风,迅速升至高空向远处滑翔离去。

  “走咯走咯,不希得跟你扯皮!”

  他尚有余裕在半空一个回旋,俯瞰那位来历定然不凡的南诏剑神,调侃两句。然而俯首之时忽然冽风割面,一翎白羽箭破空而来,越过常人所难及的百丈之遥,直取唐昼心口!

  开弓的正是那个年轻公子。

  变生肘侧,唐昼只来得及猛然斜身下冲,试图躲避。那支箭错过心口,没入了他的左肩,再硬生生自肩头穿过,去势犹自不止。

  一箭之威,竟至于此。

  霎时血花四溅。


  然而,居然……不疼?

  唐昼瞪大双目,惊讶于自己肩头上传来的并非疼痛,而是奇异的酥麻感。鲜血刚刚迸出就已凝结,伤口竟然开始迅速愈合!

  有紫色蝶光自他身上腾飞而起,在月色里莹然生辉,耀眼夺目。

  唐昼听到了一缕幽微笛声。

  是南疆的腔调,悠远绵长。他曾在梦回辗转时听过了无数次。

  有那么一时间他有些心生恍惚,以为自己其实身在梦中。


  唐昼乍然抬首,往笛音来处望去。

  他以为会看到那个熟悉的人,然而没有。

  站在远方断崖上,遥遥奏响虫笛,以补天诀助他疗伤的,是一个英俊却陌生的苗疆人。

  他站在无数幽碧和莹紫的蝴蝶之间,点足横笛而舞,满身银饰摇散了落地的星辉和月光。

  身后一轮皎皎明月勾勒出那人轮廓。唐昼忽然想,大概是自己找得已经太久,竟然看哪个苗疆人的侧影,都是那么像塞音尔。


  云笙望见唐昼转动背后的羽翼,飞近了自己所在的断崖。

  “大恩不言谢!”

  擦身而过的瞬间,云笙手里忽然多了一枚孔雀翎。暗器末梢,华丽的尾羽在明月之下闪耀出一抹灿然光泽。

  他听见那个远去的唐门弟子朗声道:“以此为凭,日后相报!”

  云笙回过头,苍茫夜色迅速吞没了唐昼的背影,唯余漫天星斗,寂然亘古。

  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也紧跟着飞走。

  他已经看不见唐昼了。



  (二)


  三天之后。

  一条渡船顺嘉陵江而下,泊在了最靠近唐家集的码头。


  云笙付过船资,踏上了岸边。身侧有一只彩蝶盘旋飞舞,一路相随。

  上岸回家探望妻子的船家操着一口地道蜀音,与他谈天说地:“小弟娃儿从南山沟沟头来的撒?走起来干啥子哦?”

  云笙很熟悉这样的口音。不过他不太会说,中原官话和蜀地方言他都很久没有说过了,乍然间还不熟练。只好朝着热情的老人家笑一笑,一个词一个词地表明来意:“走……逆斩堂。”

  船夫震惊地打了个哆嗦,看他的眼神都变了:“那鬼地方!莫提,莫提,去不得哟!”

  云笙摇摇头,示意无碍。

  船家劝不动他,叹口气,还是给他指明了路径。云笙谢过,告辞而去。


  他径直穿过唐家集,路边此起彼伏的蜀音热闹非凡。

  街道两边是林立的店铺和紫竹建成的吊脚楼。麻辣的鲜香味道混合着酒香,从食肆饭馆里满溢而出。

  街头上有妻子揪着自己好吃懒做的丈夫回家,边走边骂:“你个懒乌梢,尽晓得支使老娘干事情!”

  也有手提蒲扇的老人紧紧牵着自家小孙孙,一路念叨:“报应崽崽哦……再乱跑,看人拐子不把你卖咯?”

  云笙听着走着看着,觉得一切都很新奇和亲切。他不禁想,他或许也曾经有机会融入这样悠闲惬意的生活。然而此刻,他只是一个过路人。


  逆斩堂是个肃杀的地方,方才的热闹在这里已然消弭无踪。

  云笙刚刚靠近,便被守卫此地的唐门弟子拦下。

  拦下他的是个女弟子,年纪不大,很是热情。听见他说是来这里找人,还没等云笙拿出师父给的信物,就已经一眼瞟到了他随意挂在腰间那枚小小孔雀翎。

  孔雀翎是唐门弟子惯用的暗器。然而每个弟子所用的孔雀翎都多多少少有些不同,外人是看不出区别的,只有唐门弟子才能一眼分辨出来。

  “这是唐昼师兄的暗器?!”女弟子明显惊喜起来,上下打量云笙一眼,推着苗疆人就往里走,“你找他呀?快进来快进来!不过,唐昼师兄现在怕是……不太方便见客。”

  云笙显然被这样热情的对待弄得一怔,心想唐门的弟子也不像师父说的那样冷淡沉默嘛,眼前这个完全比苗族的姑娘还热情啊。


  至于唐昼为何不方便见客,云笙很快就知道了。

  女弟子领他进入唐昼的住处。是个不大的院子,竹扉竹篱,竹楼竹门。这个不大的小院里有两个人,一个在院里石桌边坐着,一个正被只蝴蝶追得团团转圈。

  坐着的是总管逆斩堂的大师兄唐惊弦,跑着的自然就是唐昼了。

  “救命啊啊啊啊这只飞蛾怎么这么烦啊啊啊啊师兄你大慈大悲大仁大义快点替我一炮轰死它啊啊啊啊——!!!”

  女弟子忍笑忍得十分辛苦,向大师兄见过礼之后,给云笙解释:“唐昼师兄素来怕虫……尤其是会飞的。”

  云笙:“……”

  云笙:“略有耳闻。”

  岂止略有耳闻,他其实最清楚不过了。

  云笙向着对唐昼穷追不舍的蝴蝶一伸手:“回来。”

  追在唐昼身后的彩蝶闻声,乍然转了个弯儿,翩翩落在云笙指尖。

  女弟子:“……!”

  唐昼:“!!!?”

  “灵犀蝶,雌雄终生相随,分离后可千里寻踪。”

  原本稳坐如松的唐惊弦终于侧头,瞥一眼云笙,眼神冷厉:“能用这个来追踪我师弟……五毒洛迦是你什么人?”

  唐昼仔细看了看云笙,猛然记起那晚的月下相逢,顿时叫道:“诶,是你啊?!”

  他一瞬间热情起来,走过来把手往云笙肩头一搭——当然尽可能地远离了某只蝴蝶——向唐惊弦滔滔不绝说起了之前的经历。

  说到一半才忽然发现疏忽了件事,转头问云笙:“哎,养蝴蝶的,你怎么称呼?”

  云笙沉默一瞬,最后挣开了唐昼过于亲热的手臂,对唐惊弦说:“洛迦是我师父,我叫云笙。他让我送东西来,给你看。”

  唐惊弦点点头,神色忽然有些复杂难辨。

  云笙伸手入怀,却摸了个空,心里微惊,站在旁边的唐昼已经笑了起来:“你找这个?”

  他左手里抛玩着一枚玉佩,右手捏着一封书信,得意地冲着云笙一扬眉毛:“哎呀,你家师父给我师兄的情书?”

  再低头细一看玉佩:“还刻了字——情到深处似断肠,一曲忘情别离殇……哎呦师兄?痛!”

  唐惊弦从他手里拿过两物,浑然不管捂住手腕哀叫的师弟:“他竟拿出了双蛇拥蝎玉……五毒发生何事?”

  “都在信中。”

  唐惊弦拆信展读,唐昼揉着手腕,继续不知死活地凑上去同看:“原来你们圣蝎使阿幼朵被乌蒙贵困住了……喂喂喂不对啊,唐门擅长暗袭也没必要替你们五毒深入烛龙殿做这种卖命的事?师兄你可千万别——”

  “我知道了。”唐惊弦打断师弟未尽之语,“烦劳转告你师父,我会即刻动身。”



  (三)


  “师兄……”

  “不行。”

  “师~兄~”

  “说了不行。”

  “哎呀师兄,”唐昼长声叹口气,“你最知道师弟我,惜命得很,才不会不顾性命来替你揽事情呢。”

  唐惊弦头也不回,依旧在房内收拾行装:“我欠下洛迦的事情,与你无关。”

  “知道知道,知道你心心念念欠着人家三件事……哎别动手!我不提就是了!”唐昼迅速用手在唇上画了个叉,“单说这件事吧,师兄你最擅长什么?杀人啊!咱们是去偷偷地救人……也就是偷人了对不对?”

  “偷东西嘛,怎么能不让天下第一神偷的我去露一手,对吧师兄?”

  唐惊弦终于停下了动作。

  他转过身来,长久地凝视这位素来无甚正形的师弟。似乎是第一次认识唐昼那样细致地端详他,又似乎是想把他铭记在心里。


  唐惊弦总管逆斩堂已经三年。再有两年,他就可以结束自己的刺客生涯,和那些唐家堡里众多普普通通的弟子们一样,随心自在、快意恩仇,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而正是在三年前,唐昼拜入了唐家堡,成为刺客云集的逆斩堂里的一员。

  他轻功过人,暗器机关无一不精,却十分惜命,从来不领出生入死的任务,只肯打探情报,窃取物件,做个来去无踪的悠闲人。

  唐惊弦不太知道他的过去,只知晓唐昼来唐家堡是为了找人,找一个住在深山密林里的人。然而巴蜀一带丘陵起伏,沟壑万千,要想踏遍群山谈何容易。三年过去,唐昼照旧一无所获。

  唐惊弦是个训练有素的刺客,十步杀人千里遁踪是他所长,然而说到救人,的确不如唐昼前去来得合适。

  他自认三年来与唐昼并非莫逆之交,也不知道这惜命的师弟为何愿意替他生死一掷。事实上,身为逆斩堂的大师兄,他对这里的师弟师妹们从来都是严厉的。

  只有严厉训练,不出半点差错,才有可能在经历了五年暗影里的生活之后,得见日光。

  唐惊弦在这逆斩堂里见惯了生死杀戮,只希望所有踏进这一方天地的师弟师妹,在五年之后都可以安然离开。

  算是他这个做师兄的一点私念罢。

  临别的时候,唐惊弦想不出更多可以相送的话,只能对他的师弟说:“活着回来。”

  这就是逆斩堂弟子之间最好的祝福了。


  唐昼与云笙一起坐上码头的渡船。

  他们准备沿江而下,在黑龙沼附近登岸,换马走陆路。

  “这样一来至少要花上七八天……唉可惜你不会用机关翼,不然飞过去至多两三天就到了!”

  唐昼趴在船舷上掰着指头算日子,云笙颇为无言地逗弄身侧彩蝶。忽然岸边飞来一枝红艳艳杜鹃花,正正砸在唐昼鼻头。

  “要遭!”

  唐昼大惊而起,跃身躲到云笙背后,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往岸边窥视:“那群师妹又来了……”

  云笙诧然望去,河岸两边几个唐门女弟子锲而不舍地追着船跑,为首的竟然是方才云笙见过的守卫女弟子:“唐昼师兄!师兄我们前段时间去七秀坊求了个姻缘娃娃!要是它开口笑了两个人就是天作之合!师兄快点试试嘛!”

  唐昼矮身低头,躲过又一次砸来的布娃娃,连声哀叹:“人不能长太帅啊……”

  云笙完全是一头雾水:“怎么回事?”

  即便是以热情著称的苗疆人也很少遇上过这种场面,唐昼哭笑不得,随手捡起所谓的姻缘娃娃,打算扔掉:“没事,他们知道我喜欢的人是……嗯,不是女子。看见俊俏点的人就想把我嫁……呸呸呸,就想替我牵红线。”

  云笙看见他愁眉苦脸,忍不住笑了一下,拿起那个布娃娃端详。彩布缝制的娃娃针脚细密,面目却死板空洞,全无神采。

  “你看吧,这都是些什么鬼玩意儿……等等?!”

  “笑了。”云笙慢慢地说。

  就在这个瞬间,它在云笙手里缓缓绽出了一个笑脸。

  唐昼一惊,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下,差点咳得半死:“不是你别……咳咳咳咳……你别在意啊!这东西作不得准,我早就是有家室的人了!”

  云笙忍不住再笑了一下:“没事,我知道。”


  咳完之后的唐昼怏怏不乐,大约是被那个小小的姻缘娃娃戳中了心事。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问云笙:“你们五毒教是不是也在西南一带的密林里?”

  “嗯。”

  “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塞音尔的人?”唐昼眼神骤然亮了一下,“塞音尔,认识吗?”

  云笙心里一跳,不动声色:“五仙教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唐昼仍不死心:“他脸色青青的,很难看,经常用面巾遮着,声音又粗又哑,很容易认出来,有听说过吗?”

  云笙微微低下头,在碧清江水中照见了自己的倒影——年轻英俊,眉如远山,眼凝星泽。

  “五仙教里没有这样的人。”他再一次说。

  唐昼叹了口气。

  他也没指望云笙真的能认识塞音尔。只是三年过去,他遍寻不得,向无数人打听过,也向无数人说起过这段故事。


  唐昼不姓唐,也不是唐家堡的人,他对于自己本来叫什么、家乡在哪里,已经记不得了。他是个流浪街头的小乞丐,后来跟着一个老乞丐学了本事,轻功、暗器,甚至机关之术。

  老乞丐才是正正经经的唐家堡弟子,从前是个身手出众的刺客。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受了重伤,瞎了一只眼少了一条胳膊,脑袋也不甚清楚,时好时坏。

  老乞丐清醒的时候还是很有些本事的,至少吃喝不愁,不清醒的时候就又沦落潦倒了。唐昼人小,心地也好,在老乞丐脑子糊涂的时候偶尔照料着他。照料来照料去,老乞丐就把一身本身倾囊相授了。

  收小乞丐做徒弟的时候,老乞丐给起了个名字。说你既然不记得自己姓名家乡,以后就随我姓唐。

  老乞丐喜欢喝点小酒,腹里也有些墨水。对着徒弟感慨,说人生之乐,莫过于昼听笙歌夜醉枕眠。你就叫唐昼吧。

  于是小乞丐后来就成了个劫富济贫钱财不留手的神偷唐昼。


  神偷只探访为富不仁之家,因而常常引来追杀和报复。

  有次唐昼不甚受了重伤,逃到嘉陵江附近无路可去,被逼着跳江潜水逃走。

  那时恰逢嘉陵江涨水,水性不佳的神偷一路随水浮浮沉沉,最终昏迷过去。醒来时已被暴涨的江水不知冲到了哪处掩藏在崇山峻岭里河岸边。

  救起他的是个住在无人深山里的怪人,名叫塞音尔。


  怪人全身泛青,面目难看。也只会说苗语,全然无法与唐昼交流一个字。

  唐昼在这里养了半年的伤,渐渐教会了塞音尔说几句简单的中原话。从塞音尔连比带划的表达里,唐昼知道了他住在这里的原因。

  之前五毒左长老叛乱,抓了不少苗人炼制尸兵。塞音尔和他居住的那个寨子的人都被抓走了。塞音尔虽然想办法逃了出来,却已经变得半人半尸——用苗语来说便是塔纳——偶尔会克制不住择人而噬的冲动。


  再过三个月,唐昼的伤全然好了。

  他却没有提起过离开的事。因为他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远离人群,独居深山的塔纳。

  唐昼在这里和塞音尔生活了两年,他甚至已经开始计划去五毒教,或者去乌蒙贵手里找一找,是否能有救治塞音尔的解方。

  然而在一个夜晚,塞音尔忽然尸毒发作,克制不住咬人的冲动,伤了唐昼。

  尸毒迅速朝唐昼身上蔓延。唐昼当即制住了神志不清的恋人,准备去水边清洗伤口以缓和毒性。只是他低估了尸毒的猛烈程度,清洗之时意识逐渐模糊,跌入溪流之中。


  水流将唐昼带到塞音尔身边,又将他从塞音尔身边带走。

  缘来缘散,缘如流水。


  唐昼这一次顺水漂到了唐家集,便遵从老乞丐的遗愿拜入了唐家堡门下。他不知道塞音尔居住的究竟是哪一片山林哪一条溪边,三年里无数次涉水而上,却再找不到那一方他心里的世外桃源。


  “如果我当时……稍微不那么怕死一点,陪着塞音尔到他清醒,再去顾及自己伤口里的尸毒,或许……算了,哪里又有那么多或许。”


  讲完从前的故事,已经天色将暮。

  唐昼悠长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远处。

  “不知道塞音尔现在怎么样了。”他说。

  远处斜晖落地、满江乱红。

  云笙安静地听完了他的讲述。落霞温暖的颜色化进他满身银饰、融进他幽深如潭水的眼睛,让苗疆人在此刻看起来无边温柔。

  “不用太自责。”云笙轻声安慰他,“你能心无芥蒂地去喜欢一个……一个塔纳,已经是很勇敢的事情了。”

  唐昼笑了起来:“这话我爱听。”

  他打个呵欠,伸着懒腰往船舱里走。

  “不早了,歇息吧。”


  云笙没有动。他在船头坐了很久的时间,一直到天光收尽、暮色四起。

  一直到他听见船舱里只剩下唐昼清浅匀净的呼吸声,云笙才轻轻走过去,低头凝视熟睡的故人。

  唐昼脸上戴着半片白色的面具,从不曾摘下来,云笙之前以为这只是很多唐门弟子习惯的装饰。

  他悄悄伸出手,摘下了那半片面具。

  面具之下的那半侧脸青肿难看,伤痕淤积不散。

  云笙却瞧得入了神。

  本应睡着的唐门竟在这时翻了个身,顺手将面具扣回脸上。

  “很难看,别看了。”他闭着眼睛,低声说,“我们唐门弟子的面具可只有那什么能摘……等我找到塞音尔,你不许把这事儿抖出来啊。”

  云笙无声地笑了笑。


  他坐回船头,吹响了笛声。

  是首安眠的曲子,唐昼很快就在笛音里重新入梦。

  桨声悠悠,揉碎一江月色。



  (四)


  五天后,他们的船抵达了黑龙沼。

  码头边有云笙的师父给他们留下的快马。唐昼和云笙打马而行,再赶两日路,隐没在重重山岭里的巍峨宫殿已经赫然在望。

  云笙找到五仙教弟子搭建的营地,分到了一个可供休憩的帐篷。

  日夜赶路,唐昼连声喊累,抢先钻进帐篷休息。然而刚刚一撩开帘子……云笙就迅速听到一声响彻云霄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好大一只毒虫!!你们五毒能不这么热爱养虫子吗啊?!!”

  云笙镇定地把那只爬上唐昼手臂的蝎子拿过来:“不是虫,是灵蝎。”

  “……那还不是都一样!都是虫子!”

  云笙默然无言,将灵蝎放到自己肩上:“这是师父留下来传唤我的,我去找他。”

  “那我也去!鬼晓得你帐篷里还有啥!”

  “……师父主修毒经蛊术,豢养各种蛊虫,你当真要一起去?”

  唐昼顿时蔫了,有气无力地摇头:“那你快去快回啊……”


  灵蝎一路指引云笙踏入茂林深处。树影里站着他的师父洛迦,眉眼轮廓生得很是柔和,看上去颇有些温润气度,和许多中原人眼中擅养毒蛊的五毒弟子相去甚远。

  虽然云笙喊他师父,不过洛迦其实只年长云笙几岁而已。

  “来的不是唐惊弦。”洛迦回过头来,凝视自己的弟子,“怎么回事?”

  云笙心里打起了小鼓:“他是唐惊弦的师弟。也就是……唐昼。”

  洛迦目光一肃。

  他素来是个温和的人,从不轻易动怒,因而动怒之时就更使云笙害怕。

  “他就是那个看见你尸毒发作,不告而别一走了之的懦夫?”

  “不,不是。其实……我弄清楚了,好像不是我以前以为的那样……”云笙连连摆手,“师父你别总以为唐门弟子都……那个,咳。”

  洛迦冷哼一声。看见自家徒弟这么急着为那人辩护,他便知道已无从阻止,最后只是微一摇头:“你心里自有决断,我也不必多说了。你该还记得为了消去尸毒、变得与常人无异,历经凤凰蛊重获新生所经受的苦楚。人心难测,莫要深陷。”

  “我知道师父是关心我。”云笙低着头小声说,“三年前我为找人误闯五仙教,若不是师父……云笙何有今日?”

  洛迦轻声一笑:“知道就好。”

  转手将一个描银的小木匣子抛给云笙:“明日一行凶险难测,你拿着这个。”

  云笙打开木匣,看见一枚小小虫卵:“生死蛊?!”

  “生死蛊。”洛迦略一点头,“情之所依,心之所系。代君受命,死生不负。若是施在人身上,便可替那人承受一切伤痛,甚至死亡。”

  “你不是说之前一场误会,那家伙并非贪生怕死之徒?”洛迦微微一扬眉,“明日一行,我恐怕不能护你周全。让他种在你身上,我便信你的话了。”

  云笙拿着那方小小匣子,沉默下去。

  不远处有树梢无风而晃。洛迦警觉起来,身侧灵蝎急扑而去,却捕来一只飞过的麻雀。

  并无人迹。


  云笙回到帐篷里,唐昼已经点燃了一堆篝火,在烤着捉来的野兔,焦香四溢。

  他心里装着事,手中那个装着生死蛊的匣子没能藏好,被唐昼一眼瞥见:“咦?你师父给了什么好东西?”

  云笙一把藏进怀里:“你别管。”

  说罢想到唐昼那出神入化的空空妙手,又添上一句:“敢偷就放蝴蝶追你!”

  ……这真是个好威胁,唐昼心里默默泪流。

  他扯下一只烤好的兔腿递给云笙,状似不经意地道:“明日就去烛龙殿了……哎呀,生死难料啊。”

  “你怕了?”

  “我只是在想,怎么当时就一冲动替师兄扛下了这刀口搏命的买卖……”

  “现在也还来得及后悔。”

  “来不及啦……”唐昼忧愁地叹口气,“我都是那家伙的师弟了。本来以为师兄那个人,总管逆斩堂,该是个面冷心冷的性子。哪知道你每出一次任务吧……都要啰里叭嗦追在后面跟你说一句活着回来。”

  “听久了就觉得……有这样的人守着逆斩堂,挺好的。”

  云笙心底微微一动。

  他安静地吃着唐昼烤好的野兔,把生死蛊更加用力地藏进了怀里。

  他甚至在这个瞬间想把一切都告诉唐昼,然后等救出了圣蝎使,他们就可以像从前一样好好在一起过日子了。

  他已经不用避世而居。可以和唐昼去唐家集,或者回五仙教,再或者天南地北,江湖踏遍。

  然而唐昼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用单手支着下巴,透过燃烧的篝火看向云笙:“对了,你们五毒不是有个凤凰蛊嘛,凤凰涅磐起死回生的。种一个在我身上呗?”

  云笙瞬间冷静了下来。

  他几乎要真的相信唐昼是个肯为在意之人舍身赴死的人。然而唐昼又总是让他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他想起洛迦的话。人心难测。

  “凤凰蛊每个修习补天诀的人只能用一次。”云笙冷静地说,“我的已经用掉了。”

  “哦,那算了。”唐昼说。


  云笙扔掉兔骨头,走进帐篷里睡下了。

  唐昼仍旧坐在火堆旁。

  云笙回绝了替他种上凤凰蛊,唐昼却觉得抑制不住的兴奋感填满了整个胸腔,满溢而出。

  他偷听了洛迦和云笙的对话。纵然师徒俩说的是苗语,他的苗语又只会塞音尔教给的一点点,仅能听懂一些只言片语,但唐昼还是明白过来一件事:他的塞音尔,已经历凤凰蛊而新生,正是眼前的云笙。

  塞音尔,他在心里默默地想,我终于是找到你了。



  (五)


  八大门派进攻烛龙殿已有小半月,然而殿内地形复杂,机关林立,还有诸多高手守卫,一时相持不下。

  阿幼朵被乌蒙贵困住最深处的祭龙潭,目前中原人士尚无人能进入。

  唐昼原本想着让云笙在营地休息,自己独身去救人。云笙却说要救出阿幼朵少不得他,执意一行,唐昼也无可奈何。


  来至大门处,距离门口最近的龙跃殿已经被攻破。中原门派弟子正在攻击龙跃殿之后的玉蟾宫。

  两人的目标是祭龙潭,本想绕过打斗激烈的此地,唐昼忽然猛地刹住脚步:“师兄……?!”

  不远处一群唐门弟子里,为首的正是唐惊弦。

  唐惊弦闻声回头。他正在独身缠斗一只尸将,唐昼一捋袖子就要上前助阵,然而不等他动作,眼前一只熟悉的灵蝎从后方扑上尸将颈侧,尖利的尾刺一甩,眨眼间割下了尸将巨大的头颅。

  唐昼:“……”

  唐昼默默地退却了。虫子什么的果然还是 很可怕。

  洛迦从轰然倒地的尸将身后走出,眼角微瞥一眼唐昼。面上似是带笑,说出来的话却教唐昼心底生寒:“云笙不会武学,此去若伤着半分,你就等着喂我这蝎子好了。”

  唐昼往后连退三步。

  唐昼:“……师兄我们先去了!”

  师兄这个传说中的家室太彪悍,惹不起只能躲啊。


  玉蟾宫再往后便是祭龙潭,守卫重重,难以正面撼动。云笙远望一眼前方坚不可摧的石门,侧头问唐昼:“你要怎么进去?”

  唐昼一拍胸口,满面得色:“自然是飞进去咯。”

  他几个起落,纵身跳到附近极高的山峰之上,展开早已背在身后的机关羽翼,猛然一个俯冲贴近了云笙:“抓紧我!”

  云笙应声扬手,牢牢扣住他的腰。

  借助迅猛的山风,机关羽翼急掠而起,飞过紧闭的祭龙潭大门,飞过手持巨斧的无数尸将,直往阿幼朵被困的祭坛而去。

  大约是因为祭坛附近守卫重重的缘故,乌蒙贵和其女玛索此时并未在这里严加看守,只有一同被迫掳来的小邪子。

  时机大好,唐昼拉低羽翼俯冲而下,忽然被祭坛上骤然甩来的一根庞大尾刺惊退。

  那是一只比洛迦饲养的灵蝎更为庞大可怖的巨蝎子。它盘踞在阿幼朵身侧,虎视眈眈。

  “是圣蝎使体内圣蝎灵力失控了,师父猜得果然不错。”云笙抬头看一眼恨不得飞得越远越好的唐昼,一笑摇头,“我引开它,你趁机救人。”

  唐昼盘旋在阿幼朵头顶,忍着惧怕往下瞧了瞧:“你可千万别去涉险不然你师父还不拆了我……喂?!”

  回答他的是一声清越笛音。

  云笙单手从身后抽出了虫笛,凑在唇边幽幽吹响。

  唐昼正在莫名其妙,忽然听见了由远而近的密集振翅声。

  他一脸僵硬地转过头。远处,铺天盖地而来的,竟然是那天成都月下,曾经围绕云笙身侧的大群碧蝶!

  成千上万的蝴蝶悍不畏死地扑向巨蝎,堵在蝎子和两人之间。

  巨蝎无法再攻击唐昼。不过,唐昼也更加欲哭无泪:“这就是你一定要来的理由吗……但是我为什么觉得更糟糕了一点?!”

  他话虽如此,却借着这个间隙,猛然沉身下冲,迅速掠至阿幼朵身边。

  五毒圣蝎使已然神智模糊,昏迷不醒。云笙把虫笛别回身后,用唐昼曾经给过的那枚孔雀翎割断了禁锢阿幼朵的绳索。

  他单手将人捞起,唐昼再度展翼升上半空。

  不过他这次没能飞得太高。机关羽翼原本便是借高处的风力滑翔,轻盈而难以承载太多重量。唐昼带上云笙已属不易,何况再加上了阿幼朵。


  就在唐昼折身回返的时候,祭坛周围的一个尸将回过头来,察觉到了有人偷入。

  它扬声巨吼,惊动了其余的守卫们——尸将尸兵,蛇,以及天一教的弟子和祭司。

  唐昼心底一沉。

  “抓紧。”他低声提醒云笙,“我们冲过去。”

  祭龙潭的大门离他们并不远。只是这不远的距离里,已然遍布了身形庞然如山的巨尸。高达三丈的尸将够不着半空里的三人,但他们仰起头,喷出了一道道惨绿色的毒液。

  唐昼避得十分狼狈,云笙微一凝眉,撮唇呼哨一声,蝶群闻声离开那只巨蝎,纷纷扬扬聚拢在三人眼前。

  它们织成密不透风的屏障,拦下了四面八方的攻击。在沾染毒液之后零落委地,被迅速腐蚀成了一摊水。

  唐昼来不及去害怕这些蝴蝶,他咬牙迅速往外急掠。暴动的尸将虽然惊动了天一教的人,他们却已经快要飞出祭龙潭的大门了。

  大门外便是云集于此的八大门派弟子。唐惊弦与洛迦都会在那里接应。

  眼见来人即将成功逃走,为首的尸将不甘心地仰天怒吼,奋力扬起手中巨斧,全力一掷。

  余下尸将纷纷效仿。


  风声盈耳,呼啸如唳。

  唐昼瞬间回首。

  无数巨斧劈开了盘旋的蝶群,携万钧之力斩向三人。

  阿幼朵昏迷、云笙双手不得空闲,而唐昼却须得控制机关羽翼的平衡,以越过祭龙潭高耸的石门。

  千钧一发。

  唐昼猛然合拢机关翼,弯腰低头,将云笙牢牢护在怀中。他急速下冲,将自己的脊背暴露给了破空而来的巨斧。

  云笙全身一震,仿佛有尖锐而冰凉的刀刃在瞬间扎进了他的心里:“阿昼!”

  唐昼将他护得太紧,云笙挣扎不开。他只能感觉出用力搂住自己的人微微震动了三下,温热的液体缓缓浸湿他的手背。


  他们最终落在在祭龙潭之外的青草丛里。这里偏离了之前约定好的汇合点,空无一人。

  云笙放开阿幼朵坐起来,却没有放开唐昼。

  他忽然想,自己居然曾经在昨天夜里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怀疑,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肯与自己生死与共。


  赶来的洛迦和唐惊弦都听见了一阵悠扬笛声,纷纷面色齐变。

  他们一路寻去,正好看见唐昼正从地上坐起,神色茫然。

  他背后有三道可怖的伤痕,泛着幽绿颜色,是尸毒噬体的模样。斧伤或许并不致命,但剧烈的尸毒却足以将他彻底变成尸人。

  然而那样可怖的伤口和剧毒正在缓缓愈合消失,最后竟已完好如初。

  他附近昏睡着圣蝎使阿幼朵,不见云笙。


  洛迦俯下身,从萋萋碧草里拾起一个描银的小木匣子。

  唐昼无言地看向那个木匣。他一开始只知道是云笙从洛迦那里拿到的,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现在他有些明白了。

  除了凤凰蛊之外,五毒弟子,尚有生死蛊啊……


  唐昼摘下了脸上的半片面具。

  面具之下,那一侧脸颊已然完好如初,青肿积瘀的咬痕全都消失不见。

  他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愈合消失了。


  一对五彩斑斓的灵犀蝶翩跹不去,一只落到了他的面具上,一只飞到他的眼前。

  唐昼抬起手,蝴蝶收敛双翅,长久地凝于他的指尖。




  ·尾声·


  中原八大门派结盟而成的轩辕社攻破烛龙殿、生擒乌蒙贵,足足用去了三个月的时间。

  乌蒙贵之女玛索交出了《尸咒》解方,换取父亲性命。曲云依照解方在五毒起鼎炼药,救回了无数深受尸毒之苦的塔纳和尸人。


  唐昼耐心地在圣兽潭里等待。

  解毒的过程漫长,他一直等到了月上中天,才听见了那缕记忆里的悠长笛音。

  唐昼抬起头。


  苗疆多丛林巨树,树梢间一轮明月,明月里有人横笛而奏,身后蝶翅翩然,万千碧蝶穿梭而过,绽芳吐瑞。

  一如初见。


  唐昼拔地而起,凭空而上,贴近了月下来人。云笙微笑着伸出手来。

  唐昼目不转瞬地凝望着他,舒展开一个笑容:“其实那天在崖边月下看见你……我就很想做一件事。”

  “现在做也不算太迟。”云笙轻声应道。

  他看着朝思暮想的眼前人,向他眨了眨眼睛,忽然收起机关羽翼,向下急坠。

  云笙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他,唐昼反手加深了这个拥抱。

  云笙微微低下头,而后在温柔月色里吻住了久别的恋人。


  依旧是明月如霜,照彻红尘。

  惊鸿过尽。



  ·完·



*大师兄唐惊弦和师父洛迦,是另外的故事了。

*姻缘娃娃和生死蛊是七秀和五毒门派活动的道具。

*塞音尔的意思据说是“洁白的羽毛”。

*本来想让炮哥全文说方言的……试了下又觉得如果不懂川话会蛮难看懂的,就,折中了一下【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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