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笙

【秦时明月】【良凤】相期邈云汉

  

  *依旧是写给 @辉月  的文,一发完结。

  *时间线是白凤跟高渐离打完架受伤、张良援助墨家机关城之后w张良捡到了一只受重伤的白凤凰。

  

  (一)

  

  傍晚时分,暮色渐起。

  几架匆匆而行的马车在山道上驶过,带起一路厚重的黄尘。

  “入夜了,山路难行,”带头的那一架马车之内,有人开口道,“还是先找个地方,暂歇一宿吧。”

  “逍遥子前辈所言甚是。”另一人出声赞同,“咱们这一行人,伤的伤疲的疲,携老带幼,左右现在已经摆脱追兵,倒也不急着赶路了,不妨先行休整。”

  他言罢,掀起车帘,向赶车的墨家弟子吩咐了一句。马车便逐渐减缓了速度,最终在一处山谷里停下。

  张良抬步下马。

  与他同乘的逍遥子也随之出了马车。他抬目环顾四周,捋须点了点头:“此处地势平坦,背风而临溪,草木稀疏不易沾露水……张良先生果然博学,选的恰是个极适宜露宿的好地方。”

  张良微微一笑:“前辈过誉。”

  “听闻先生出自韩国世家,竟也精通这些山野之道?”

  “韩国早已不存,”张良平静地说,“如今……子房也只是一介亡国之人。自然也曾颠沛流离,有过露宿荒野的经历。”

  逍遥子闻言,心头顿生感慨,唯有轻叹一声。

  驰援墨家机关城的诸子百家,大多都同为亡国者,也同有一番改变时代的志向。然而……这股集合起来的微薄力量,在时代的洪流面前,却显得分外微不足道。

  纵然逍遥子修道多年心志甚坚,却也免不了偶尔心生迷茫。尤其是,在机关城毁、墨家被迫逃亡的此时此刻。

  “我去捡些木柴,先把火生起来。夜里凉,以免大家受寒。”张良说,“逍遥子前辈颇通歧黄之术,便请照料一下墨家的诸位伤者吧。”

  逍遥子回过神来,略一颔首:“好。”

  他看着张良转身离去的背影,心想或许自己是真的开始老了,若论摧枯拉朽改变时代翻覆天地……或许这样的未来,还须指望如张良一般的年轻人。

  

  张良抱了一堆柴火回来。

  篝火已经点燃,同行的墨家弟子也三三两两围拢在火堆边。盗跖去了林子里猎野物,雪女在照顾端木蓉,盖聂高渐离有伤在身,与逍遥子同在原地警戒。少羽和项梁等人,则在帮助班大师,用一些小巧的机关配合着树枝枯草,搭起几个临时的帐篷。诸人之中,只有天明无所事事,咋咋呼呼地缠着盖聂,追问百步飞剑练成的秘诀。

  “等我练成了这样神奇的剑术!想吃多少山鸡就能猎多少山鸡!”少年人流着口水做起了白日梦,立下一个格外宏伟的志愿。

  张良不禁微笑起来。

  他看着荆天明,便想起自己尚且年少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不知愁苦滋味、满身尽带飞扬意气的时光。平生第一次拿起剑,也并不知道自己手中的剑,会在将来承载起怎样的重量。

  他一笑摇头,撇去杂思,弯腰拿起水囊,缓步走到溪流边,蹲下身汲水。

  月色将他的倒影映照在缓缓流动的水面上,张良看着冰凉水光里自己模糊不清的面容,心想光阴无情时如飞逝,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韩国贵公子,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而那时的故人,也早已四散天涯,久未相逢。

  他打好了水,正要起身,却见平缓的水流里将一点红色杂物从上游冲了下来。张良原以为那不过是一瓣落红或一片红叶,直到那东西被冲刷到附近,才微微一挑眉心。

  他伸出手,将那枚在溪水里打着旋儿的羽毛拾在手心。

  

  ——好了,想什么来什么,当时的故人……这就有一名暴露了行踪。

  

  (二)

  

  那枚白羽已经被血染透。

  张良不动声色地将之收起。他带着灌满的水囊折返,用过了一点墨家弟子煮好的晚食,还从天明的嘴里抢下了小半只烤好的山鸡。

  天明看他拿到烤鸡后并不吃,反而用干净的树叶包了起来,顿时大为不满:“烤鸡冷了味道会变差的!张良先生你吃不下就还给我嘛。我绝对可以保证吃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残渣!”

  张良笑一笑,并不答言。他站起身,朝众人一揖:“诸位,子房另有他事,就此别过。我们……桑海城再会。”

  众人都有些惊讶。原本在出发前已经商量好,墨家与张良同去桑海,张良也没有表示出异议。此时已经入夜,还能有什么急事?

  高渐离最先开口问出这个疑惑:“子房先生,何事如此匆忙?莫非有什么变故?”

  “没有,不必紧张。”张良含笑摇头,“是一件私人小事,无关大局,我也是此刻才忽然想到。未来得及提前说明,是我之过。”

  “先生言重。”既然对方言明是私事,高渐离与他不算熟识,也就不便多问了,“那先生请自便吧,来日再会。”

  张良再度一揖,而后转身,走进了深重的夜色之中。

  

  山峦层叠,星河如洗。

  白凤坐在最高的某一处山巅之上,褪下了半边衣衫,正在给自己疗伤。

  

  和高渐离一战后,他虽然看上去赢得轻松,实际上却也受了不小的伤。然而白凤素来好强,从来不喜欢在人前暴露软弱的一面,硬撑着若无其事地离开。直到乘着凤凰飞出了很远的距离,才终于放松下来,力气不支地卧倒在凤凰身上。

  他以轻功见长,为了追求极致的速度,身上向来不会带多余的物品。世间能令他受伤严重者并不多,故而也没有贴身携带药物的习惯。此刻伤重,力气不济,也只能让凤凰带他寻到一处安静之地,自己躺下来缓一缓了。

  体型巨大的凤凰难得看见他这般虚弱的样子,倒很是担心,不住低头来蹭他。白凤低笑一声,勉强抬手替大白鸟梳理了一下羽毛:“别闹,听话。”

  大白鸟确认了他还能动弹,便后退两步,拍拍翅膀长唳而起,转瞬飞远了。

  片刻之后,竟然叼着一堆杂七杂八的草药回来,全数扔在白凤面前。

  “给我的?”白凤坐起身来,不禁心头一暖,“好,我上药,别担心。”

  他在草药堆里翻捡了一下,见确实有能止血的,便拿了一根揉碎,稍稍褪去被血染湿后贴在身上的衣物,往伤口上涂了一层药泥。

  正在低头忙碌的时候,忽闻一声轻笑:“哎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看来……我来得不太是时候?”

  白凤一惊而起:“……谁?”

  此地罕有人迹,也无路可通,他本以为绝不会有人到来,故而十分放心地专注于治伤,也放松了对周围的戒备。此刻正衣衫半褪、腰带散乱,半边肩头糊满草药,是从未在人前出现过的狼狈模样。白凤连忙转身背对来人,一把拉好衣襟,心头十分恼怒。

  然而越急却越容易忙中出错,他在系腰带时不小心打了个死结,衣衫怎么也恢复不到平日的整齐。来人已然从林间从容漫步而出,声音犹带笑意:“不就是看个胸膛吗,你有的我都有,何必这般紧张?”

  月光将此人面目映照得分外清晰,白凤一眼扫去,不由皱眉:“张良?”

  在韩国时,他曾与此人有过数面之缘,彼此之间虽然有相似的目标,但交集并不算多,说是点头之交也不为过。直到韩国灭亡、流沙几经变故,白凤随卫庄远走,张良也在小圣贤庄安心做他的读书人,双方一别,已隔经年。

  “是我。”张良微一点头,缓缓走到他身前。见白凤仍旧一副戒备的态度,便谨慎地停留在他的三丈之外:“所谓人生四大喜事,正有他乡遇故知。你我虽算不上故知,也好歹称得上是故人了,久别重逢,正该高兴才是啊。”

  “我跟你不熟。”白凤一手按着腰带一手拈出一根白羽,整个人都绷紧了,摆出攻击的姿态,“所以没什么可高兴的。你来做什么?”

  “哎,每个知交,都是从不熟开始的。”张良不以为意,轻笑一声,“至于我来做什么……”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瓷瓶,信手向白凤抛去:“接着。”

  白凤微一犹豫,并未伸手,眼见那个瓷瓶将要坠地,却是抬脚一勾,让瓷瓶稳稳当当落在了身侧。瓶口的木塞被摔得微微松动了,沁出一股若有若无的药香。

  白凤挑起眉毛:“伤药?”

  “小圣贤庄里最上等的伤药。”张良道。他见白凤仍旧以怀疑的目光扫过来,不由摇头失笑:“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没在里面下毒也没在里面做别的手脚……就只是伤药而已。再说,我也没有害你的理由。”

  “确实没有。”白凤仍旧不为所动,“不过……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虽然跟你不熟,但我看过你太多次给人挖坑了。对,就是用这种云淡风轻的语气和表情。”

  张良耸耸肩。而白凤终于整理好凌乱的衣带,转过身来,继续道:“所以……我或许不如你聪明,但却深知,跟你们聪明人打交道的办法。”

  “哦?”

  “不要信他的任何一句话。”

  “唉,”张良无奈一笑,摇头而叹,“也罢,你既如此防备,看来这个旧也叙不成了。我还是识趣一点,就此告辞吧。”

  “请便,好走,不送。”

  张良负手转身,从容而去:“药留给你了,用不用随便吧。反正……你就当做我心血来潮,日行一善好了。”

  他走出几步,复又抛了个树叶包裹着的东西过来。这次白凤看清了轮廓,便也大方地伸手接住了。

  “烤山鸡,还没冷透。”张良的声音渐行渐远,“趁热吃吧。”

  

  见他果真毫不留恋地离去,白凤提着的那口气渐渐松了下来。

  他原本就已经伤重,撑着站起身之后,还要对目的不明的张良保持着高度戒备。这场意料之外的对峙已经耗空了他仅有的一点力气。此刻张良远去,白凤不禁退后了两步,继续无力地坐倒在地。

  那个药香沁人的小瓷瓶正好就落在他手边,在月光下反射出莹润的光泽。

  伤口因为方才的几个大动作又开始渗血,白凤犹豫再三,还是捡起了这个药瓶。

  “就相信你一次。”

  他揭开瓶塞,在心里默然道。

  虽然多年流离生涯,让他的心早已变得比年轻的时候更加冷硬,但在心底最深处……他仍旧愿意对这世间万物,怀有为数不多的一点善意。

  

  (三)

  

  药确实是好药。

  敷在伤口上微微生起清凉之感,压下了连绵不断的痛觉。还在渗血的地方也立刻迅速地止了血,接着开始凝血结痂。

  白凤给自己上好药,复又整理好沾染了血迹的衣衫。又摸了摸自己开始闹腾的肚子,把那份犹带温热的烤山鸡也吃了个七七八八。

  吃完之后,他向后一倒,靠在崖边的老松树上,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他竟然还真是来送药的?”白凤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翻来覆去地把小瓷瓶在手里抛接着摆弄,“这可真是……”

  真是有点难以置信的受宠若惊。

  不过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默默从唇边吞了回去。过多的失血使得他开始微微地有些眩晕起来,模模糊糊地提不起力气。他握紧了手里那个瓷瓶,竟然觉得冰凉的瓶身也带着一点润泽的暖意。

  或许……真的太久,没有在独自避开人群、舔舐伤口的时候,能够获得一份哪怕是最微渺不过的关怀了。

  纵可高立云端,纵有百鸟相伴,也依旧有一点自心底而起的孤寂,挥之不去。

  而今日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故人相逢,竟让他短暂地驱散了那一丝寂然,也让他在不自觉间放松了心弦,就这样随着失血后的晕眩,靠在树身上,不知不觉地阖眼睡去了。

  

  张良折返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安静而眠的白凤。

  他走到白凤面前,看见眼前之人闭着眼睛,眉目安然又恬静,神色间竟然还带着一点少年时曾有过的天真。

  蹲守在白凤身边的大白鸟偏着头打量他,眼神警惕。

  “嘘。”张良竖起手指,向它摇了摇,“我是你主人的……”

  他停顿了一下,觉得“朋友”两个字太言过其实,“故人”这个词又太轻描淡写。犹豫片刻,终于选择了一个最合适不过的说法:“是你主人的救命恩人。”

  没错,赠药可以止血,止血可以疗伤,疗伤可以救命……四舍五入一下,完全就能以救命恩人自居了!

  逻辑完美,并没有什么毛病。

  就连大白鸟都仿佛拜服在了他完美的逻辑下,非常人性化地用翅膀掩了一下面,拍拍翅膀飞到一边去了。

  张良弯下腰,把沉睡的白凤抱了起来。

  “看你每天飞来飞去,特别轻盈的样子,想不到还挺沉。”张良笑了一声,转身把人往山下带,“罢了,难得日行一善,我这个好人……要做就做到底吧。”

  白凤似乎被他话音惊扰,轻轻地皱起眉,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头。然后在他怀里找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靠过去,继续沉沉安睡。

  

  张良给他的伤药里含有镇痛安神的药物,用过之后会生出特别浓重的困意。所以白凤虽然素来警觉,此刻也因为用过药的缘故,并没有被这一连串的动作惊醒。

  张良对此药药效知之甚详,方才其实也是故意离开的。一方面他刚才与墨家众人拜别时走得潇洒,并没有带走代步的坐骑,现在既然有心要来日行一善捡个伤员回去,那就不能纯靠双腿赶路了。故而他去找了个附近的村庄,花重金雇了一辆牛车——村里日子清苦,养不起马,也只有牛车能姑且一用了。

  另一方面,他也是想要给白凤留出自己处理伤口的空间。

  虽然只和白凤打过寥寥几次交道,不过张良也看得出来,这是个绝对不会在人前暴露出虚弱之态的人。如果自己在场,白凤肯定不会放松下来疗伤,所以他贴心地先行离去,雇完车才又慢慢悠悠地转回来。然后……果然就捡到了上完药的、安静睡过去的、特别任人摆布的白凤凰。

  

  牛车简陋,一无座椅二无坐垫,张良刚把白凤放上去躺好,后者就仿佛觉得木板太咯得慌,不太安分地动弹了两下。张良无奈摇头,在他旁边落座,将白凤的头微微抬起,放在了自己腿上。

  大概是这个枕头高度恰好、又软又温热,白凤终于满意了。他翻了个身,抱着张良的腿,继续睡得香甜。

  张良心说我这一时的心血来潮反倒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然而麻烦既然已经打包带走,也就只能接着照顾下去了。他安置好白凤,抬头吩咐雇佣的车夫:“去桑海城。劳驾走慢些,车上有病人,经不起颠簸。”

  “好嘞——!”车夫啪地甩了个响鞭,“您坐稳!”

  

  他钱给得足,车夫也有心要伺候好这个难得一逢的大主顾,牛车虽然不比马车舒适,在山道上却也行得格外稳当。

  夜色已深,张良赶了一天的路,也不由泛起了星星点点的睡意。他在辘辘车声中打着盹,有些意识模糊地试图去捋捋清楚,今天这场心血来潮助人为乐的前因后果。

  ——对,就连张良自己也不甚明白,他在溪流里捡到那一枚带血的白羽后,为什么会冲动地想要来见一见受伤的白凤。

  就像他对逍遥子所说的那样,韩国已亡,故国不存,昔日故人远隔天涯,昔时少年意气亦风流云散……或许,他忽然来寻白凤,想叙一场并不存在的旧日往事,就真的只是,太久太久没有见到与故国有关的故人了。

  久远到,就算只是当年匆匆几面的百鸟杀手、流沙天王,也能够猝不及防地唤醒他长存于心底最深处的一点温软。

  与故国有关的一切人事物,在现如今,对他而言,都已经变得格外珍惜难得了。

  张良想罢,有些自嘲地轻笑了一声,低头去扶正了白凤总是不太安分地晃动的上半身。

  ——他也只能从这仅存的、又熟悉而又陌生的故国之人身上,汲取到那么一点不太明显的温暖与慰藉了。

  

  白凤所受的伤,乃是高渐离的成名绝技“易水寒”。此剑纳万千寒气为用,会使得霜冻之气残留在中招者经脉之内。此刻白凤强撑的伤势已经开始逐渐爆发出来,从伤口往外,次第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他失血过多,本就有些体虚,此刻沉眠中更加难以自持,冷得微微打了个颤栗。而头下枕着的张良恰好散发着舒适的热意,白凤不禁在睡梦之中继续翻了个身,伸手就搂住了热气的来源。

  忽然被他搂住腰的张良:“……”

  张良伸手拂去他眉目上凝出来的霜雪,掌心运出一点内力,贴在了白凤的后心。内力化生出的热气源源不断自他掌心涌入白凤体内,被寒冷所扰的人也似乎察觉到了他背后这只手的好处,瞬间放开了张良的腰,接着又去抱紧了张良的那只手。

  甚至还侧过脸在他手背上蹭了蹭,一副格外满足的表情。他柔软又有些冰凉的唇瓣无意识间拂过张良的指尖,有一点分外酥麻的触感霎时从指尖升起,瞬间窜遍全身,令张良整个人都怔然了片刻。

  “喂,就算是睡着了……也用不着这么放飞本性吧。”被他抱着手、险些就被蹭出了反应的张良回过神来,无奈摇头,“你这是在恃伤非礼啊白凤大人。”

  恃伤非礼的白凤大人毫无所觉,依旧睡得稳稳当当。

  “真不知道等你醒了……知道自己睡着之后是这个反应,会是什么精彩的表情。”张良轻笑一声,“可惜我这一世清白,就毁于今天的日行一善了。”

  

  (四)

  

  白凤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然是破晓时分。晴空万里,天高且阔。

  有破云而出的日光穿透林间的层层枝叶,洒落在他脸上。

  他这一觉睡得格外酣沉,醒来时颇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然而待发觉身子正随着牛车晃晃悠悠、头下还枕着某温热物体,不由一惊坐起。

  “张良?!”

  他抬目四顾,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辆牛车之上,而刚才被他当做枕头的,恰好是张良的双腿。自己身上还盖着张良的外衣。

  “是我。”张良笑吟吟地欣赏着他刚醒时难得一见的迷糊神色,悠悠然接口道,“白凤大人昨夜睡得可好?”

  “……我为何会在这里?”

  “你睡着之后对我死缠烂打粘着不放,一定要往我怀里钻。我迫于无奈,只好把你打包带走咯。”

  “不可能!”

  “事实如此,”张良摊开手,一脸无辜,“不信你问这位赶车的大叔。”

  车夫挠挠头,憨厚地附和着点头:“是啊是啊,公子你昨晚一直喊冷,一个劲儿往另一位公子身上靠呢!”

  白凤:“……”

  白凤脸上努力维持的淡定神色已经完全碎成了渣。

  “唉,我可真是吃力不讨好。”张良似模似样地长叹一口气,语带惆怅,“日行一善之后得不到一句感谢也就算了,还要被行善对象怀疑用心,这可真是令人伤心啊。”

  白凤扶额:“你闭嘴!”

  他伤重失血,猝然起身之后其实颇觉眩晕,张良还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让他简直一个头有两个大,久违地体会了被百鸟绕身鸣声不断的烦躁感。

  白凤决定先捋清楚从昨天到现在,这一连串出乎他意料的怪事之间的逻辑:“我问你答,不许废话。”

  “行啊。”

  “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张良就给他展示了那枚从溪水里捞出来的血羽:“这个。”

  白凤微微扫了一眼,抬手想要抢回去,张良却眼疾手快地合拢了掌心:“哎,我捡到了就归我了啊。”

  虽然只是一枚羽毛,但上面沾染的血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白凤,他曾在自己蔑视过的水寒剑下受重伤的事实。此刻拿不回“罪证”销毁,自然颇为不快,皱眉又问:“那你怎么知道我在何处?”

  “简单,往附近的最高处一寻,你必然在。”

  “啧,”白凤意味难明地斜了他一眼,“你倒是很了解我的习惯。”

  张良笑笑:“与其说是了解你,我更喜欢听你夸我聪明。”

  “那敢问聪明的张良先生,为何处心积虑赠我能疗伤也有安眠之效的药?”

  “处心积虑谈不上,至于安眠之效嘛,也是镇痛的药物所常有的。何况我身上只带了这一种伤药,是小圣贤庄里荀师叔亲手调配,一般人可还拿不到。”张良一派从容地说,“而为何赠药……大家算得上同样出身韩国的故旧,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重伤不治吧。”

  “没有重伤不治这回事。”白凤冷冷反驳,“我没那么容易死。”

  “好吧,还是那句话,你就当我闲来无事,日行一善。”

  “那现在你要带我去哪?”

  “去桑海。”张良淡定道,“你伤得太重,山野里缺医少药,桑海城算是滨海的一座大城了,去了那里,请医延药总要方便得多。”

  “还有……”白凤问到这里,话音忽然停顿了片刻,似乎颇有点难以启齿,“我昨夜……当真……”

  他觉得有点说不下去,张良则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意,贴心地把话接过来,避免了他陷入更长久的尴尬中:“对,没错,你昨晚确实冷得一直抖,迫于无奈我就只能抱着你取暖了。哎,别瞪我,就抱了一下……没有什么其他发展!我们可是清清白白的!”

  “量你也不敢。”白凤轻轻哼了一声。

  他沉默片刻,微微侧过头,不去看张良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地开口:“……谢了。”

  张良笑了笑,心想能听到你这声谢可真是不容易。而他从昨夜辛苦到现在,听到白凤现在这句道谢,竟然还有种诡异的满足感……

  “不客气。”他洒然一笑,“反正……你还会欠我更多。”

  “什么意思?”

  “我昨天里里外外都替你检查过了,你身上除了没带药……也没带钱吧?”张良眨了眨眼,语气揶揄,“所以,就算到了桑海……某位百鸟之王应该也还是得靠我才能好好养伤啊。”

  “……等等,你说清楚,什么叫里里外外都检查过了?!”

  张良笑而不语。

  

  斗嘴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没多久,桑海的城门已经近在眼前。

  “两位公子,到地方了。”车夫在门口停下,“最近城里管得严,据说有什么大人物要来,俺这牛车都不准进城哩。”

  “好。”张良起身下车,把余钱付给车夫,“辛苦了。”

  白凤也站起来,打了个呼哨把一路跟着飞过来的大白鸟唤下来,正欲拔地而起跳到凤凰身上去。然而运气时愕然发现经脉堵塞,一跳竟然只有丈余高。

  他简直猝不及防,落地时险些崴了脚。

  再也没有比今天丢的脸更多的时候了。白凤气得肩膀上的羽毛都差点炸起来:“张子房!”

  “在。”

  “你对我动了什么手脚?!”

  “哦,没什么。”张良不动声色地道,“我要带你回小圣贤庄啊。未免你倚仗轻功四处乱飞引人注目,只好先封住了你的穴道经脉了。放心,等你伤势恢复,就给你解开。”

  白凤横眉看他,久久不言。

  张良诚恳地说:“我也是为你好……毕竟频繁运功不利于养伤。”

  白凤胸膛起伏,大约是用上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没有对着他喷出一句不符合自身形象的脏话。最终只从牙缝里扔出了一个字:“……滚。”

  张良就从善如流地拉着他滚进了城。

  

  (五)

  

  小圣贤庄后山有成片的竹林,清风吹过,飒飒有声。

  张良带着白凤穿行在竹荫下,从容地给他介绍:“这里是后山,罕有人至。只有荀师叔在此隐居,不过他老人家不爱出门,所以你不用担心会撞上他。”

  他在一座林间小屋里停下步子,伸手推开门扉:“这是弟子们来后山射猎时,偶尔会过夜住宿的地方。你就在此暂住吧。”

  竹屋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有床有柜有桌椅还有灶台,也算得上五脏俱全。窗帘和床垫都是苇草编织而成,草木清香混合着满屋的竹香,格外清新好闻。

  纵然白凤生性喜洁,对落脚处一向分外挑剔,也找不出这间小小竹屋的不好来。

  他扫了几眼屋内摆设,微一点头:“勉强能住。”

  张良也有几分了解他的性子,心知这就是满意的意思了。又道:“这段时间我会约束庄内弟子,不让他们入林打猎。你闲时可以四处逛逛,不要去城里就好。在这庄里嘛……就算没有内力,以你的速度,也不会被那些弟子们发现。”

  “那是当然。”白凤微微一抬下巴,“不过,你们儒家弟子……还热衷打猎?”

  “并非热衷,而是习艺。”张良笑笑,“儒家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射艺对于儒家而言,也是一门重要的功课。”

  “啧。”白凤眉峰一挑,“酸儒。”

  “我知晓你不喜儒家的规矩。但其实书生……在这个时代,可以做到很多武者做不到的事情。”张良不急不缓地道。

  白凤闻言,微微默然片刻:“这就是……你在韩国被灭后,来到小圣贤庄的理由吗?”

  “是,也不是。”张良站在窗边,微微抬头。远处依稀有海浪声声,拍岸不绝。他放目远望,神色忽然变得沉重:“我确实想要做那个以一己之力改变整个时代的人,但……我不会为此赌上整个小圣贤庄。”

  继故国之后,这片充斥着琅琅书声冉冉墨香的地方,是他心里最后一片净土。

  他会像守护韩国那样,守护这片包容了他,却也令他迅速成长的土地。

  白凤看着他神色变幻,很难得地没有开口呛声。

  他同张良一起放眼望向远处,良久之后,才低声开口,声音轻如落羽:“你的心情,我大概可以明白。这里也的确是个……很美的地方。”

  张良含笑点头:“是啊,很美的地方。”

  

  有了张良源源不断提供的“荀师叔出品版伤药”,白凤在林间竹屋里吃好睡好,伤势也好得很快。这里确实分外宁静,整日里只有风声竹声和百鸟声相伴。白凤养的大白鸟也很喜欢这里,因为不远处就是海岸,它可以从容地在海水里捕捉大鱼,给自己换个口味吃吃。

  “传说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怎么你家这一只……还挺不挑食的?”

  张良拎着食盒来给他送饭,恰好看见白凤家的坐骑叼着海鱼,吃得津津有味,不由含笑打趣。白凤斜眉看他:“没办法,我这个主人现在都已经寄人篱下,只能靠某人施舍的剩饭剩菜过活,它当然也没什么挑拣的余地了。”

  “别说得我好像在虐待你似的。”张良摇摇头,把食盒放在竹屋前的石桌上,“小圣贤庄里不开伙,饭食全靠山下有间客栈的丁掌柜送过来。就算是这些剩饭剩菜,也是从我的份额里省下来的,你知足吧。”

  “哦,那我还要谢过你的剩饭之恩了?”

  “那倒不用,你别在心里骂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张良伸手揭开了食盒的盖子,里面菜色倒是很丰盛,丁掌柜的手艺也是一绝。平心而论,其实味道还是很不错的。然而张良把白凤带回来养伤,本就是瞒着两位师兄做下的事,自然没法在拿到饭菜的第一时间就光明正大地给白凤送,只能在用饭之后偷偷找空子溜过来。因此,现在食盒里的菜肴和米饭都基本凉透了。

  再好吃的食物,放凉之后,味道都会变差。白凤一连吃了几天冷饭冷菜,早就有点食不下咽,今天看到又是这些,不由把食盒一盖:“喂,我可是病人。你们儒家最是讲礼,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吧?”

  “是是是,委屈病人了。”张良非常配合地好言安慰,“今晚我去一趟山下,给你带好吃的行不行?有间客栈新出了一种巴蜀风味的烤鱼,很香。”

  “为什么要等到晚上,现在不行?”

  “白天庄里弟子人来人往,带烤鱼回来香飘十里,太容易被发现。”

  “那晚上也不用带回来吃啊,还是会冷掉。我跟你同去市集。”

  “桑海城最近在戒严,你毕竟身份敏感又受伤了,不宜露面。”

  白凤就很暴躁了:“我现在就要吃烤鱼!立刻马上。”

  “……我发现你最近对我越来越不客气了。流沙百鸟之王高冷优雅的形象呢?”

  “肚子都填不饱还要什么形象。”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连吃喝都无法满足……任谁都没有办法继续保持人设不崩了。

  

  为了不让白凤继续走上一去不回头的崩人设之路,张良只好设法满足了他的要求。

  他悄悄下山,在市集上买了各色调料,揣在袖子里一路带回了后山竹屋。

  “我买了些佐味料。”张良把藏在袖袋里的瓶瓶罐罐掏出来给白凤看,“后山不远处有片海滩,很少有弟子会去,我带你到那里自己动手烤鱼吃?”

  白凤轻飘飘地打量他,满眼怀疑:“你会烤鱼?”

  在韩国是出身世家的公子,在桑海是君子远庖厨的儒生,白凤对张良的厨艺……相当怀疑。

  “咳,”被他一言揭穿,张良假装咳了一声,尴尬片刻之后又恢复了坦然,理直气壮地表示,“我是不会,但你肯定会嘛。”

  作为一个少年时期就被苦训出来的“百鸟”杀手,野外生存技能肯定是一等一的水平了,烤个鱼做个野炊什么的,还不手到擒来?

  白凤深深地无语了片刻:“……”

  白凤说:“我每天都在刷新对你脸皮厚度的认知。”

  “哎,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何必这么惊讶?”

  毕竟,连孔老夫子都说过,“君子周而不比”,即君子会以公正之心对待天下人,不会徇私护短。所谓公正,就是不生分别心嘛,所以不论是你烤鱼,还是我烤鱼,都一样是烤鱼,没有差别的。

  白凤听完他这一长串振振有词的解释,强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巧言令色。”

  “巧言令色这个词的本意,是指擅长辞令,面目姣好者。”张良悠然一笑,“所以……多谢夸奖?”

  白凤:“……”

  白凤只能心怀不忿地闭嘴了。

  

  (六)

  

  烤鱼其实是件蛮复杂的事。

  白凤让这几天抓鱼已经抓出了经验的大白鸟去捞了一只体型适中的海鱼上来,然后拎着甩了他一脸水珠子的鱼,有点疑惑地打量:“这是什么鱼?味道如何?”

  “是……海鲈鱼?”

  一直特别百事通,但是对厨膳之事完全一头雾水的张良,首次品尝到了回答不上来问题的挫败感:“或者梭鱼?反正不是鱿鱼也不是带鱼。”

  “……我觉得看着像黑鲷鱼。”

  “你说是就是吧。”张良一秒改口。

  “你的立场能坚定一点吗?”

  “不能。”张良面不改色地说,“正所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并不想听绕口令,谢谢。”

  

  白凤用随身的羽刃把鱼剖了,就着海水清洗了一下鱼腹里的杂物,然后又让张良去汲一桶山泉回来再洗一次。

  张良拎着水桶,颇为不解:“不是已经用海水洗过了?”

  白凤瞥他一眼:“有点常识,海水不能直接吃。”

  再一次被怀疑了智商的张良决定闭上嘴,安静地去干活。

  他提了一桶水回来,又非常自觉地去林子里捡了些笋壳和枯竹枝子枯竹叶,选了个背风处把篝火生了起来。白凤已经把鱼处理好了,正在用各种调料腌渍入味。

  张良讶然:“工序这么复杂?”

  “要想烤得好吃,工序自然复杂。”白凤淡淡挑眉,“若只是想饱腹嘛……把生的切成片就能吃了。”

  昔日杀手生涯,荒野里捕鱼猎兽,自炊自饮,都是家常便饭。除却鸟类他一般不会猎取吃肉,别的那些能入口之物,白凤大多都取食过。

  他团了一些香料,塞进鱼肚子里,又对张良道:“你去捡些蘑菇过来,我去挖笋。鱼腹内填点素菜进去,烤出来味道会更好。”

  张良对他的话倒是深信不疑,起身欲走,忽然想起一事:“……哪些蘑菇是能吃的?”

  昨日刚下过一场新雨,后山里倒是不缺蘑菇。但是他吃的蘑菇基本都是做成了成品菜肴的,倒从来不曾自己亲手采过。

  要学会辨认蘑菇种类……绝对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就连白凤自己都不敢说能认全所有。他想了想,挑了个最简单的说法:“你就采那些不起眼的,颜色淡的,单色的就行。鲜艳的不要,彩色的不要,唔,捡回来之后不要直接洗,让我看一眼再说。”

  就算是浅色的蘑菇,也还是有一部分是有毒的。

  “好。”张良颔首而去。

  

  采过蘑菇又片过笋,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烤鱼终于被架上了火堆,开始均匀地翻转。

  张良虽然已经用过饭,但是自己亲手参与了制作过程的食物,总是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开始心怀期待。他盯着正在被白凤刷上一层油的鱼皮,忽然觉得有点迫不及待了。

  “什么时候能吃?”

  “还早。”白凤说罢,忽然警觉,“等等,我以为这是我的午饭?”

  张良毫无愧色地道:“你烤得太香,引人食欲。我又饿了。”

  “你们孔老夫子说过,君子食无求饱,所以你饿着正好。”

  白凤依稀记起自己闲极无聊四处闲逛时,在小圣贤庄的藏书阁里偶然瞥过几眼的书籍内容,这次总算能引经据典地反唇相讥了。

  “我们孔老夫子也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张良迅速回应,“这是我见过最美味的烤鱼,正正符合‘食不厌精’。”

  白凤:“……”

  白凤心道怎么我还是不吸取教训,竟然试图跟他斗嘴皮子?

  他在鱼身上洒了一遍椒盐,只好无奈松口:“行吧,看在你这么夸奖我手艺的份上……可以分你一点边角。”

  “善。”

  

  烤鱼确实很好吃。

  鱼皮焦香,鱼肉细嫩入味,肚腹里同烤的蘑菇与笋片也吸足了肉汁油水和调料,又有天然自带的鲜香,比丁掌柜做的也分毫不差了。

  更何况……劳动所得更美味嘛,张良不知不觉就吃完了半条鱼。觉得这份自带滤镜的劳动成果,完全可以算作人间第一美味。

  折了两根竹枝做筷的白凤还在慢悠悠地吃自己的那一半:“堂堂齐鲁三杰之一,竟然是饿死鬼投胎?”

  其实张良出身贵族世家,自小受到的礼仪教训严苛,就算吃得很快,吃相也是颇为优雅,并不难看的。不过白凤大概是怨念他凤口夺食让自己只能吃个半饱,所以话就说得不那么客气了一点。

  “是真名士自风流。吃相这种小节,不必在意。”张良毫不以为耻,一挥衣袖站起身。他吃得有点撑,就在海滩上随便走了走消食。在路过一株椰子树的时候,尚有闲心飞掠而起,摘了两个熟透的椰果下来,反手扔出一个给白凤:“只吃烤鱼有点口渴,配上这个吧。”

  白凤抬手接住,顺手用羽刃给椰子开了个洞。

  张良就把另一个也递给他:“替我也开个口子。”

  “你自己没有内劲吗?”

  “不如你的羽刃方便。”

  “我的羽刃不是专门用来做这个的。”

  “别太介意嘛,刚才不是还用来切过鱼?”

  “……那是因为你不肯拿出你的凌虚。”

  “凌虚是长剑,就算拿出来,也不好切。”

  反正说来说去总是他有道理,白凤无言以对,只能随手又把没有开口的椰子原样扔回去,用行动表示了自己的拒绝之意。

  张良也不在意,自顾用手指给自己的椰子戳出一个洞来,复又在他身边坐下:“白凤。”

  “怎么?”

  “你们流沙……”他饮下一口椰汁,看似风轻云淡地问,“现在,还是以前的流沙吗?”

  白凤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不答反问:“你呢?还是以前的张良吗?”

  张良便无声地笑了起来:“是啊,我不该问你这个问题……就连我自己,也已经不是当初的我了。”

  他看向远处的海面,有成群的海鸥被烤鱼的香气所吸引,在岸边徘徊来去。盘旋在空中的白凤凰似乎很不喜欢这群闯入自己地盘的不速之客,拍打着翅膀试图驱赶海鸥群。半空中时不时有鸟羽散落下来,打着旋儿落在了张良的衣襟上。

  与他一起看海的白凤忽然道:“流沙虽然已经不是当初的流沙,但不曾更改过初衷。”

  他声音很轻,却又透着冷冽如冰的坚决。

  张良便忽然觉得有些释然。

  “是啊。”他也轻声地重复,“纵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不改初心。”

  

  (七)

  

  几天过去,白凤的伤终于养到能拆绷带的程度了。

  他原本是想自己拆的,奈何张良表示:“君子善始善终,既然绷带是我给你扎的,那当然也由我来拆。”

  白凤一脸拒绝地回答不必了,结果张良又说:“反正你的身体我也不是没有看过,你还抱着我睡过觉,四舍五入一下,都可以算作上过床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这个四舍五入,被教你《九章算术》的老师听到,怕不是要被气吐血。”

  不过,老师气没气吐血白凤不知道,为了避免张良继续说出更多惊世骇俗的话来,他也只能无奈地任由张良折腾。

  说实话,身上绑着的这一圈圈绷带实在太影响灵活性,他早就已经想拆掉了。

  张良似乎颇为不满:“你对我给你包扎的伤口有什么意见吗?”

  白凤毫不留情地指出:“任谁差点被包成个粽子都会很有意见。”

  “那真是对不起了,手艺不好,你只能将就一下。”张良完全没有诚意地信口道歉,“有了这次的经验,下次你受伤的时候,我应该可以包扎得更完美一点。”

  “……并不会有下次。”

  

  绷带拆开之后,露出来的伤口已经愈合,新长出来的肉还泛着浅浅的粉色。张良挑起一点药膏给他抹上:“祛疤的,你应该用得上。”

  他手指有点凉,触碰在新嫩的肌肤上,令白凤忽然忍不住一阵颤栗——也不知道是新生的肌肉太敏感,还是张良这个姿态太暧昧。他猛地后退了三丈远:“我是杀手出身,还怕身上有疤?”

  张良耸耸肩,也不强求,随手把药瓶子扔给了他:“行,那你自己拿着。想涂就涂,不想用就收起来。下次跟人打架,身上记得带点常备药。”

  “……不劳费心。”白凤说,“你以为这天下人人都能伤得了我?”

  “那倒是,百鸟之王嘛,逃命的功夫也是一流。”

  “百鸟之王凤舞六幻的本事也很一流,你是不是想尝尝看?”

  “不想。百鸟之王如果哪天还要做一流的烤鱼,我倒是很想再尝尝看。”

  百鸟之王懒得再理会他,一声呼哨唤来凤凰,点足跃入云端,转瞬之间就被大白鸟带走了。

  张良抬头,目送着一人一鸟远去的背影,失笑摇头:“百鸟之王……果然很难圈养啊。”

  

  受伤又被封锁经脉的这几天,白凤简直都快要闲得长毛了。此刻一朝解了禁,乘着凤凰在桑海城的高空上盘旋了一圈又一圈,颇有点意犹未尽。

  他想起张良曾盛赞过有间客栈里丁掌柜的厨艺,这些天却只吃过此人做的冷饭冷菜,因而对庖丁真正的实力有些好奇。遂决定亲自登门,去尝试一下何谓惊为天人的美食。

  ——至于身上没有带钱?那不是问题。

  白凤啪地打了个响指,一只谍翅鸟应声而来,在他身侧绕了一圈,领了指令,又扑棱棱地飞走了。

  片刻之后,从小圣贤庄里叼来了张良的钱袋。

  他数了数里面的鼓鼓囊囊的钱币,果断收起了对张良的那一丝丝微不足道的愧意。此人身家如此丰厚,他今日取这区区一点,就当做是劫富济贫了。

  白凤揣着钱袋,悠然从高空跃下,轻飘飘地落在了桑海城的某处屋顶上。

  有间客栈就在街对面,白凤刚要过去,目光忽然一凝。

  有两个格外眼熟的少年人跟在一个胖乎乎的厨子身后,正从客栈里走出来。其中一个在街头东张西望,瞬间就被路边的烤鸡摊吸引了过去。

  白凤冷笑一声,心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没有惊动对方,依旧保持着警惕,不动声色地站在高处观望。很快,有一队秩序井然的秦兵从街头走过,牢牢护卫着当中一辆车架。

  车架里的,依旧是一位老熟人。

  白凤神色微沉,眼见车里的公输仇已然撞见了天明和少羽,正指挥着秦兵全城搜捕这两个逃逸的通缉要犯。他眉心微微蹙了一下,再度神出鬼没地消失在了重重屋檐之中。

  

  张良正在藏书阁里抄书。

  这里收集了六国典籍,有很多竹简已经被蛀虫朽坏,字迹变得斑驳,便需要以人力来重新抄录。因此小圣贤庄里的弟子们,经常会被布置来这里抄书的课业。

  张良虽然已经是儒门一代翘楚,不必做课业了,但也养成了在闲暇时分来整理书卷的习惯。

  他正拿着刻刀,逐字逐句地在新竹简上抄录,窗外忽然悠悠然飞进来一片羽毛。

  张良侧头看去,便见白凤正坐在庭间树梢上,朝他轻描淡写地开口:“你那两位来自墨家和兵家的小朋友,怕是遇上了麻烦。”

  张良凝眉一瞬,然后骤然起身:“荆天明和项少羽?”

  “嗯。”白凤不甘不愿地点头。

  “在哪?”

  “桑海城里,被公输仇撞见了。”白凤不太在意地道,“现在……要么还在逃命,要么就被秦军抓到了吧。”

  张良立刻放下竹简和刻刀,疾步出门:“谢了!”

  白凤微微偏过头,没什么好气地冷哼一声。待张良走出了一段距离,他也长身而起,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我从不喜欢欠人情。告诉你这个消息,我们就算两清。”

  “两清?”

  张良一面步履匆匆地赶路,一面回头意味不明地朝他笑:“恐怕不行啊,百鸟之王大人。”

  “你还想如何?”

  “你看,我赠你以伤药,你报我以消息,这算两清。”张良不疾不徐地说,“但我还在你寒气发作的时候给你取暖,带你到小圣贤庄悉心照顾,还不辞辛劳顿顿给你带饭……好吧,这些都是人情,没法具体衡量,你不认我也没办法。”

  “……你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过奖过奖。”张良继续道,“人情先不计较,但我雇车带你到桑海、给你买伤药买烤鱼的调料,哦对了,还装作视而不见让你的小鸟叼走了我的钱袋。这些钱币可是千真万确地花在了你身上。所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堂堂流沙白凤,不至于赖账吧?”

  白凤确实很想赖账。

  白凤不仅想赖账,白凤还想打爆这个大言不惭的债主。

  

  (八)

  

  有了白凤的通风报信,张良险之又险地从秦兵的追捕下救回了天明和少羽。

  也把这两个棘手的麻烦人物带回了小圣贤庄。

  

  白凤藏在高处,目睹了他窝藏帝国通缉犯全过程。于是在李斯到访又离开之后,他又趁着夜色掩映,找到在居处揽卷独坐的张良。

  “你不是说过,不会为了自己的理想,赌上整个小圣贤庄?”他问。

  张良沉默了很久。

  “我的确不愿。但如今的桑海……已经不是世外桃源了。”他很罕见地一声长叹,向来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神色间,第一次露出了可以称作是忧愁的表情。

  让白凤在这一瞬间,几乎觉得能看见他心底一闪而过的脆弱。

  然后这份脆弱又继续被冰封起来,封进深不见底的层层坚毅无回的心锁里。

  “我很希望,小圣贤庄能一直只是单纯的小圣贤庄。然而今日李斯的来访,句句都有弦外之音——我们那位咸阳宫里的皇帝陛下,恐怕已经忌惮桑海城里的读书人很久了。”张良非常非常缓慢地说。他声音沉重,却又似带着几分一往无悔的金铁之音:“如果小圣贤庄注定无法独善其身,那我宁愿……让它也随我一起,踏上这条注定要天翻地覆改写时代的征程。”

  这样,至少主动权还仍旧掌握在自己手中。不必苦苦希冀于帝王那并不存在的一点慈悲之心。

  白凤安静地听完了他的话语。

  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韩国国破时,都城内燃起的冲天大火。这一点火光,从多少年前一路烧到了如今,烧在所有六国遗民心底,也烧在白凤的眉眼深处。

  他缓缓站起身,非常难得地直视张良的双眼。

  “这条路上,你不会是一个人。”白凤说,“流沙……或许会与你短暂地殊途,但终将同归。”

  张良笑了一下。

  他挑起眉毛,神色里忽然闪过少年时才有的那种飞扬意气:“咦,听你前半句话,我还以为你是想要说,你将会与我同行呢。”

  “……跟你并没有那么熟。”白凤说,“能安慰一下你已经很难得了,知足吧。”

  “好的,那跟我不熟的白凤大人,请问你欠的债什么时候还?”

  “你想怎么还?”

  “我?你确定要任由我开价?”张良含笑发问,“唔……我想想,太难的要求就算了。我此生似乎还没有乘凤而游过,不如你让我骑一下你的大鸟,这笔债务就一笔勾销,如何?”

  “不行。”

  “哎,别想歪。是骑你的大白鸟,不是那个大♂鸟。你想骑倒是可以……”

  “……哪个都不行!!”白凤闻言,耳尖顿时染上了红色,特别大声地反驳,“而且我原本就没有想歪!”

  “那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生气?”

  白凤拒绝回答并且跳上了房顶,居高临下向他扔出一把当做暗器疾射而来的羽毛。

  张良巧步挪移,轻易避过攻击:“好好好,我闭嘴。”

  

  他施展轻功,也跃上了白凤站立的屋顶。

  这里是小圣贤庄的最高处,也是桑海城的最高处。放眼望去,城内万家灯火,明灭如棋。远处海天一线,星月生辉。

  天地如此浩大,无边无垠,不见尽头。

  “白凤。”张良忽然开口,神态轻松,语声却微有郑重,“我们打个赌吧。”

  白凤也已经冷静下来:“你想赌什么?”

  “赌将来。”张良正色道,“若有朝一日,我,流沙,以及更多更多志同道合的人,当真一起改变了这个时代,替六国遗民寻到了崭新的未来。到那时候,若一切都能尘埃落定,我想去遍游名山大川,寻仙访道。真正逍遥自在地为自己活一回。”

  “这浩大天地,有太多地方我不曾走过。也有太多地方,我只能从书里,凭借前人的只言片语,去畅想那些奇景是如何波澜壮阔。”

  白凤安静地听他说话,并不做声。

  “所以……就赌会不会有那一日吧。”张良轻轻地笑起来。他眼底盛满了细碎的星光,又明亮又澄澈:“若那时候,你还活着,我亦存世,你不妨乘凤而来,载我远游,如何?”

  白凤却先问:“若你赌输了呢?”

  “哈,若我输了,自然就已然身故。”张良一派轻松地笑笑,“身死之后一切不存,哪里还管得了赌约输赢!”

  白凤侧头看他。他想着张良话里描述的未来,或许四海升平,或许战火绵延,但无论如何……这份不知会不会有机会实践的赌约,都会在不经意间提醒他们,要在乱世之中努力活下去,活到,能一践前诺,不负相约的时候。

  他这样想着,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点陌生的情绪。仿佛有一只无迹可寻的手,撩拨了一下他沉寂已久的心音。铮然一声响过之后,犹有余音,绕梁不绝。

  便在这样的心弦遗韵里,白凤轻而缓地点了点头。

  “这一份赌约,我记下了。”他说。

  

  (九)

  

  倏忽之间,又是很多年过去。

  这些年里,战火丛生,延绵不绝。

  秦亡于楚,楚亡于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最终坐定了这片天下。

  张良以不世之功封留侯,名垂青史。而流沙……则一如其名,在史册里如同指间细沙,匆匆流过,再寻不到一丝痕迹。

  

  天下平定后,张良却并未久留朝中。反倒自繁华京都里抽身而退,隐居山中。

  闲暇时他会在山间的松涛声里吹一吹箫管,曲调随意,自在而悠然。

  有侍奉他的小童曾问:“以前也不见先生独爱箫音,为何如今只奏洞箫?”

  张良便笑一笑:“古有传闻,箫能引凤。”

  小童仍旧一知半解,但见张良没有继续解释的兴致,也只能埋头去打扫庭院里的落叶了。

  

  直到某一天清晨,小童半睡半醒间,听到窗外有清越凤鸣,声入九霄。

  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发现此时恰是日出时分。推门而出,却见庭院附近的天空里,不知何时绕满了各色鸟类,入耳皆是羽翅扑扇之声。

  小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奇景,不由兴奋万分地去唤张良:“先生!先生快看——”

  然而张良的寝间寂然如初,无人应答。

  他懵懵懂懂地拉开门,才发现隐居于此的留侯竟已不知所踪。

  

  小童迷茫地抬头往天上看去,似乎还能在远天云海之中,见到某个一闪而过的庞大身影。

  尾羽细长又华丽,像是一只巨大的白色凤凰。

  “真、真的有凤凰来啊……”他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又想起了朝中素来有传言,说留侯张良隐居于此是在“炼气修道”,不禁信以为真:“所以,先生这是已经羽化登仙。故有凤凰引道,百鸟来迎吗?”

  可惜,注定无人能解答他的疑惑了。

  

  唯有一片洁白如雪的羽毛,悠悠荡荡,轻如飞絮一般,落进了庭院的荷花深潭里。

  曾有惊鸿照影来。

  

  END.

  

  *啊!!!写完了!!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白凤在秦三受伤之后强撑着一个人走了,张良又恰好去驰援了机关城,所以完全可以捡到一只受伤沉重的大白鸟!【喂】

  白凤可是一直到秦四才上线……中间发生了什么非常大有可为了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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惯用ID苏迟
是个写手。目前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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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p杂食,真的杂食,洁癖谨慎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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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红心蓝手评论。
欢迎日lof和挖坟。

坑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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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命cp王遗风x叶英
我爱他们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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