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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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仔细地看了一眼，发现这并非自己的错觉，洛风的身体比起以前，的的确确变得更加透明虚幻了。

    裴元心里微微一沉：“做这种木牌，对你会有什么影响？”

    “啊，不用担心，没关系的。”洛风丝毫不在意，满脸轻松地笑笑，“我只分出了一缕神思在上面，消耗的力量不多不多，也就一点点。”

    他似乎知道裴元在担忧什么，随后补充：“你别看我现在有变虚弱，那是分离力量之后的正常现象啦。其实……不知道为什么，和你来了长安城后，我的能力其实有增强的。消耗这一点点完全不算什么。”

    “能力有增强？”裴元有些诧异，“什么时候的事？”

    “我也不清楚，之前我自己都没感觉出来。”洛风顿时摇头，“总之就是有增强，以前我是完全没法做到分离出神思附着在其他物品上的。现在就可以啦。”

    裴元心中暗忖，那就应该……是洛风产生了想要送谷之岚礼物的念头之后，才有的事。

    若是他之前可以这么做，当时就不会犹豫到底要送谷之岚什么礼物才好。

    他还记得洛风向他叙述的那些过往里，也曾经有过一次能力增强的事。

    ——洛风最初出现在华山时，无法碰到也无法拿起任何东西，是纯阳宫修建起来之后，才拥有了这样的能力。

    现在洛风突然又可以分离出一缕神思，寄托于物品之中，按理说这样的能力增强应该是件好事，但裴元却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天道恒常，万事有得必有失。想要获得些什么，总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这世上从来没有平白无故得到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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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念至此，裴元立刻对洛风道：“今后，莫要再滥用你的能力。”

    “为何？”洛风微微不解。

    他其实一直都把这种能力看作是上天的恩赐。

    而上天对他，已然十分不薄。

    譬如他在华山上太过寂寞，华山就有了纯阳宫，他也可以碰到触摸到一些轻巧的物体。

    譬如他想要被人看见，就有了师父和师叔，与他们一起度过了一段最轻松快乐的时光。

    譬如他不想被人忘记，就又认识了裴元。

    而此时此刻，他想为裴元做些什么，又获得了这种能力。

    仿佛上天能够听到他的心声，屡屡慈和地作出回应。

    裴元与他的看法却截然不同。

    他听洛风说完自己的想法，便道：“你有没有想过，拿到的这些好处，或许已经提前支付过代价，或许……会在今后用别的方式一一偿还。”

    “这……”洛风微微迟疑了一瞬，“这倒是很有可能。但是，就算付出代价，我也觉得很划算啊。你看，人人都有求而不得的心愿，但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满足。我许了愿，上天就满足了我，已经比很多人要好得多啦。就算付出代价，我也甘之如饴。”

    这一次裴元沉默了很久。

    然后似叹非叹地摇头：“洛道长啊……”

    “嗯？”

    “人这一生，真的应该要活得自私一点，才会快乐。”

    见洛风张口欲言，裴元立刻在他未开口之前打断：“算了，不说这些。你大概又要告诉我，人的快乐是不同的。”

    他微微握紧手中那两块松木牌，声音很轻地说：“不过，既然是为了我的亲人祈福，若有代价，裴某自会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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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谷之岚的百日宴上，新升任舅舅的裴元送了她两件礼物。

    其一是个小小的百草药囊，随身佩戴，可驱百病，可避百毒。

    其二，则是一块其貌不扬的松木牌。

    裴元随孙思邈学医，近些年来，在杏林间已声名日盛。

    他送给谷之岚的百草药囊，众人皆知是好东西，因此都不觉得奇怪。

    但那枚松木牌，做工普普通通，无甚稀奇，又不是什么古物玩器。他会拿这个来送给亲外甥女，委实让众人有些纳罕。

    颇为不解其意。

    裴元便向谷夫人道：“此为一名友人所赠，能知凶吉避祸福。看似简陋，实则颇有灵性，万不可轻视。姐姐将其挂在之岚的房中，或许有朝一日，能有大用。”

    谷夫人知道他行走江湖，确实结识了很多能人异士，因此并不怀疑，点头答应：“好，你放心。”

    她拿起那块松木牌，在谷之岚面前晃了晃，低头含笑逗她：“之岚，舅舅送了很好的礼物给你，快谢谢舅舅呀。”

    松木牌的末端缀着一串流苏，浅浅的白金色，是裴元领着洛风逛西市时买回来的。

    小小的谷之岚当然听不懂谷夫人的话，注意力全被那串流苏吸引，眼珠跟着转来转去，咿咿呀呀地笑起来。

    洛风在旁边看得心里暖乎乎的，也在谷之岚身边蹲下，忍不住伸出手，去点了点婴儿肉乎乎的脸颊：“这个是我送的哦，很好看对吧？它会陪伴着你，保佑你平平安安，顺利长大。”

    他去碰谷之岚脸的时候，谷之岚的视线顿时从流苏上转开，明明白白地落到了他身上。

    并且向洛风绽放出了一个格外灿烂的笑。

    洛风微微怔住，上下左右四处看了看，发现谷之岚视线所及的这个方向，除了自己之外空无一物，并没有别的能吸引她注意力的存在。

    他不禁萌生了一个想法，于是再度伸出手，去谷之岚面前晃。

    谷之岚的视线也果然随着他的手转来转去。

    她似乎觉得这是一个好玩的游戏，笑声一直不曾停过。

    洛风顿时又惊又喜：“裴元！她能看见我，她肯定能看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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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之岚确实可以看见洛风。

    裴元对这个结果也很意外，不禁猜测：“据说，初生婴孩的眼睛最为纯洁无暇，常常能看到常人不能见之物，莫非是这个原因？”

    洛风自己也不清楚。

    他以前从来没有去逗过小孩子，自然无从进行对比，觉得裴元说的或许有道理：“有可能？”

    但能多一个人看到他，即便只是小小的孩童，也让洛风十分高兴。

    “总有一天，”他满怀憧憬地说，“总有一天，等我的力量增强到了某个程度，或许，我就可以变成一个和你们一样的人，让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能看到我。”

    “会有这样一天的。”裴元温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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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谷府大约住了半月有余。

    期间，裴元领着洛风，将长安城逛了个遍。

    去过繁华热闹新奇有趣的东西两市、南北大街，城南风光幽雅的乐游原，气魄雄伟暮鼓晨钟的灵感寺。去灞陵桥边折过柳，曲江池上泛过舟，芙蓉园里赏过花。

    最后去终南山上观天高云远，万里长风悠悠吹度，看云起云收，落叶萧萧，大雁归去来。

    在这样天地宁谧的气氛里，洛风轻轻地对裴元说了句谢谢。

    “你已经道过很多次谢了，”裴元失笑，“这次又是为什么？”

    洛风笑意未收。

    在这样温柔又清淡，萧瑟又明丽的无边秋景里，他对裴元说：“谢你将我带出纯阳……让我经历一遭人间烟火，得见天地广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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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思邈要医治的病人已经痊愈，便准备离开长安城，继续游历四方行医。

    裴元和洛风告别了长安城，同孙思邈一起，往下一个地方走去。

    他们从长安进入洛道，借宿在一个名叫江津村的村落里。

    留宿他们的人家也是江湖中人，成婚后便在此结庐而居，育有一子。男主人复姓慕容，名唤慕容追风。

    孙思邈打算在这个村落里停留一段时间，替这里的村民无偿看诊。

    慕容追风听闻之后，对孙思邈的义举大为赞赏。不仅主动提出要同自己的夫人卓婉清一起来帮忙，还带着裴元，去附近的山林里采了很多常用的药草回来。

    他常常出入林中狩猎，对这些药草的分布十分熟悉。

    药草多而杂，许多在采摘后还需要晒干或者简单炮制才能起效。

    孙思邈在替村人看诊时，裴元要根据药方配好药物，又要提前将这些药制好，一个人常常不太能忙得过来。

    即便有慕容夫妇帮忙，也经常忙到很晚。

    洛风见状，就很跃跃欲试：“你教我一下？让我也能帮帮你呀，药草我拿得动！”

    因为他们常常要当着人的面不着痕迹地交流，裴元现在和洛风已经很有默契。往往他递过去一个眼神，洛风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听洛风这样说，裴元便笑笑，无声一点头，开始暗示洛风要怎么做。

    洛风不需要睡觉，也基本不会感到累。有他加入，裴元的效率顿时大大提高，也轻松了很多。

    还有了不少余裕去把这些村子里见到的病症一一记录下来，同以往的病案做对比。

    再将其中可用的部分着重标注出来，以备之后孙思邈编撰医书之用。

    洛风见他做此事时神情往往格外认真，很是全神贯注，钦佩道：“我发现你是真的很厉害。”

    “这有什么厉害的？”裴元一笑，“师父的医术，才称得上出神入化。我还差得远呢。”

    “不不不，我不是说医术。”洛风立刻说，“我是很钦佩你能对着书一对就是这么久。我以前被师父教道德经，连那五千字先圣之言都反反复复背了好多遍才记下来。要是让我这样编书，肯定坐不住。”

    反正，他做不到的事情裴元能做到，在他眼里，就可以算是厉害了。

    裴元微微一笑：“因为这是我想做的事吧。所以，并不觉得枯燥。”

    洛风不由问：“你最想做的事，就是这样游历天下，四方行医。和孙前辈一起，将医书编纂完成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但非常莫名的，突然想知道一个答案。

    “是。”裴元毫不犹豫地回答，“身为医者，须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我今随师父行游四方，便正是践行此医者之道。”

    “何况，医书若成，是造福万民遗泽后世的大功德。将它编撰完成，亦是我毕生之愿。”

    “这样啊，我知道了。”洛风轻轻点头，“你的愿望这样充满善意，上天若有知，定会让你心愿得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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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裴元入睡之后，洛风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他来到慕容夫妇的卧室，走到他们的儿子睡着的那张小小床榻前，将一个锦囊压在了孩童的枕下。

    锦囊里只有一张纸条。提醒他们日后要小心来自苗疆的天一教之人。

    纸条上没有落款，也没有陈述因由，只有简简单单这样一句话。

    若是慕容夫妇相信，自然是好的。

    若是不信……那或许，冥冥之中天意不可改，他也已经尽力。

    之前洛风在看见慕容夫妇时，眼前就又闪过了一些模糊的画面。

    画面里洛道的村落破败萧瑟，十室九空。有许多形貌可怖的死尸拖曳着沉重的脚步，徘徊来去。

    他看见沧桑许多的慕容追风，背着一个巨大的棺材，沉默地在洛道上来回穿行。

    在那些模糊的画面里，洛风没有来由地知晓了，这场灾祸，源自苗疆的天一教。

    在这之后，洛风当时就想提醒慕容夫妇。然而……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裴元对他说过的话。

    裴元说你可以自私一点。

    还说，希望从今往后，他都不要再滥用自己的能力。或许，这样的能力，会用某种代价来交换。

    于是洛风罕见地迟疑了。

    慕容夫妇都是很善良的人，洛风打心底不希望他们会有这样的结局。

    但……但他突然觉得，如果自己把这件事告诉裴元，并且去提醒慕容夫妇，裴元不会反对，却一定会不开心。

    于是洛风便反复地想，要不要在这件事上，稍微自私那么一小下。

    他确实不想让裴元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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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裴元又说，身为医者，须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他是大夫，怀有济世救民的善心。若是在很久之后，知道自己曾经路过、停留过也诊过病的村落，覆灭于某种瘟疫或者灾祸，大约……也会很难过吧。

    洛风在这两种难过之间权衡了很久，还是觉得，自己前去提醒慕容夫妇，是最好的选择。

    但他没有把这种提示说得很明显。

    因为……因为他很喜欢现在和裴元一起行医天下的时光。若是滥用能力的代价，会是用这样的时光来交换，那洛风有点明白，为什么裴元想让他做一个自私的人了。

　　TBC.

　　*洛师兄真的是一个特别容易满足又最温柔不过的人。

　　*裴元说的“身为医者”那段话，截取自万花谷的入门誓词。

　　*以及，已经有机智的小天使猜到剧情走向了……emmm，反正，记住这是个HE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