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笙

[九州][野尘]送君千里

之前给九州野尘本《野望》的GUEST文《送君千里》

艾玛现在回过头去看真是……小清新得厉害

 

 

送君千里

大燮神武七年,南淮城。
  夕阳的暖光大片地泼洒而下,融化在南淮城重重的阁楼街巷里。如今天下烽火已熄,这座繁华而散漫的城市又恢复了以往那股安然闲适的味道,空气里满是淡淡的暖意弥漫。
  远处凤凰池里流灯绚烂,光芒映在那倚窗而望的人眼里一明一灭,像是多年前那些旧事翻涌浮现,一场又一场声势浩大的幻灭。
  烫沽亭的老板娘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客人,七分好奇三分警惕。客人穿着一身汰洗旧了的东陆衣裳,式样早已过时,一柄绝长的战刀被平放在桌上,沉沉地透出几分沙场的硝烟味道,让人不由不安。然而那张已然并不年轻的脸乍看之下却令人有种莫名的安心,清俊温雅,眉毛微微蹙起来,眼神清亮,很少好看。老板娘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一边想着这样的人年轻时不知倾倒了多少人啊,一边有些发怔。
  仿佛似曾相识,熟悉得让人恍惚。
  “是兵戈多年元气未复吧……”客人低低地叹了一声,极轻极轻,“凤凰池的流灯,也都不比当年时的绚烂了啊。”
  “客人这话差了。”老板娘凑过去,忍不住接下了他的话茬,开口带笑,“南淮城啊,自大封给违命侯煜侯爷之后,早安定多年啦。我自幼便在这南淮长大,如今这流灯的式样又翻新了不少,看着,倒是比起以往更是流光溢彩呢。客人你这么说,想必念着的不是当年的灯,而是当年的人吧?”老板娘说得高兴,不由指了指窗外,一一细诉,“客人看罢,那水墨渲染两盏连放的灯叫‘素墨’,纪念的是素月墨羽两位将军,那种三色的莲花灯,那儿您看,纪念的却是羽烈王、姬武神和青阳大君呢。听说他们三个当年是最好的朋友,在这城里一并长大……”
  客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头。
  老板娘却忽地住了口,因为客人淡淡地笑了笑,脸上眼底无悲无喜。那一瞬她觉得有莫名的萧瑟从那淡然一笑中扑面而来,她说不下去了,窗外的流灯仿佛也失了颜色黯了光华,于是默然想,也许对客人来说,真的是他那时的灯火更美吧。
  “我是北陆青阳人,却在南淮长大。”客人默默地说,看着杯里的酒。多年的时光瞬刹而过,烫沽亭的米酒依然如当年般清澈,“当时是真的喜欢南淮啊,有凤凰池,有十里霜红,有温润如玉的月光,有喧嚣和安静的小巷可以不停地走着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还有我的两个老师,一生最好最爱的两个朋友。当时年纪尚小,文庙听钟武庙看剑,再打打架听听说书,想起来,真不敢相信我这一生之中,还有那样一段时光。
  “我是真的想留在南淮,留在这里和他们一生一世都不要分开。
  “可最后,我们都离开了它,从此再也回不来。”
  客人淡淡地笑着,喝了一口酒,抬眼环顾着烫沽亭。这里的布局一如当初,一口大锅支在中央,煮鱼的香味浓烈四溢,沸腾的水汽让人生出了隔世的恍惚,仿佛他还从不曾离开过。
  “当年我们最喜欢这儿,喜欢这儿的酒和煮鱼。北陆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煮鱼啊,吃不出这里的味道。”客人低声说着,并不看她。老板娘突然觉得他并非是在和自己说话,他是在和他口中的那些人说着,仿佛他们就坐在他的对面,只是老板娘看不见。
  “我……我记起你是谁了。”她心里突然微微一动,客人的低语唤起了她幼时的回忆,记忆里那个清秀得近乎女孩的少年和眼前的人重合在了一起,老板娘拍着额头,惊喜万分,“你,你是尘少主啊!”
  吕归尘怔了怔,第一次认真地看了看她,“你是……”
  “我是当年烫沽亭掌柜的小女儿啊。尘少主不记得了?”老板娘提醒着他,轻轻地笑。
  吕归尘记起来了,以前烫沽亭里那个总是蹦蹦跳跳跟在他后面说尘少主你上次还欠着三个金铢的小姑娘,居然也长得这么大了么?
  “想不到还能遇见故人啊。”他淡淡地笑了笑,一瞬间很多感慨涌了上来,却不知从何说起,“活过这个乱世,不容易吧。”
  “也无所谓容易不容易,都过来了。往后日子也会好些吧。”老板娘理了理鬓发,眉目间掠过几丝沧桑,轻轻摇头,“我这一生也不求什么富贵,平安就是福了……”说到平安两字,她突然有些迟疑,看着吕归尘手边战刀,欲言又止。
  吕归尘自然明白她想说什么,自从大燮与青阳天拓峡一战后,东陆北陆关系便一向有些紧张,自己身为青阳大君,如今出现在东陆南淮,自然免不了让人生疑。他收起了影月,淡淡一笑:“不用担心,我不是来生事的。只是……只是想来看一个毕生牵挂的人。那……就不多给你添麻烦了,告辞。”
  仿佛一阵风透窗而过,老板娘眼前一花,吕归尘便已不见,唯有桌上酒杯下压着的一张金票不住随风而动,厚重的纸张在风里翻动出苍凉的声音。她拈起一看,竟有五百金铢之多,不由又心绪复杂地叹了口气。
  窗外,远远地望见凤凰池边,挎刀默立的那人在浮灯的光芒立凝如雕塑。

  此刻,千里之外的太情阁立,黑瞳的帝王凭窗而望,同样悠悠地与人说着当年那凤凰池畔的流灯。
  “坐在这里,才明白了当年的蔷薇皇帝啊。”帝王轻轻叹了口气,漫天星辰映在他纯黑的眼里,像是命运清晰的倒影。百里煜看着他淡淡然地笑,平日里铁一般冷漠的锋芒化雪似的从脸上褪去了,神色有些恍惚。于是他心里深夜被召见的不安也便平息下去,默然想,也只有念及南淮,念及那溶溶月光下的那些人,才是这个毕生飘零的君王唯一的慰藉了吧。
  纵然隔了那么遥远的时光,纵然早已和那人说过此生不再见,纵然明知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只有独坐远望,还是忍不住放不下忘不了,那段记忆仿佛跳动的烛焰,明明会被灼伤却还是深手去触碰,因为舍不开那种温暖。
  “那时候在南淮听说书,最爱听的便是殇阳关下,蔷薇皇帝抱着死去的蔷薇公主站在城头,身后伏尸十万流血千里,觉得人世悲辛,莫过于此。”姬野端起一杯酒倒入喉间,青阳魂浓烈的酒香四溢,“可如今回想,却老是想着小舟在殇阳关里讲的那个故事,蔷薇皇帝和文纯公子,他们是一生最好的朋友,相隔不过咫尺却永不再见。百里,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啊?”
  百里煜看着君王的目光迷茫了起来,透着沉沉的疲惫。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于是只能沉默。
  “原本不该这样啊。”姬野用力将双手插入发中,仿佛还能听见小舟用清亮而单纯的声音坚定地说,他爱他他也爱他,“可是,他们最后都死了。”
  他的头发披散下来,在脸上遮出了一片阴影,百里煜便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了。可是那话语里的无力却依旧浓烈地弥漫开来,他心底微微一动,想起撰写《风物志?南淮城志》的那天,西门也静淡然一句“南淮是不是那个南淮都无所谓,只是和你偷花跳板打枣子的人,都已经不在了”,那时候羽烈王佩剑脱手,眼底亦是如此神情,仿佛天地哀白。
  “如今夜夜坐在这太清阁里,看着灯火通明的宫殿楼阁,总是想起当年凤凰池畔的流灯啊。”燮羽烈王俯视着偌大的天启城,轻轻叹息,“天下一统,仿佛平安的时代真的会来,歌舞升平的盛世真的会来,天驱的梦想,也再无遗憾了,可是——
  “可是这些都不属于我。浮华盛世都是别人的,我最后却失去了一切,什么也没有。“
  他笑了笑,几分怅惘几分阴郁。百里煜迟疑地躬身一拜:“大都护今夜召臣下前来,是……”
  “没什么事,你坐吧。”素来喜怒难测的羽烈王此时难得的好脾气,“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突然想找个当年的故人说说话。西门不在,便想起你了。”
  “臣惶恐。”百里煜在他对面坐下,帝王抬头望了一眼夜空,那里北辰依旧熠熠生辉。
  “你看,那颗,是我的命星。”姬野抬手指给百里煜看,语调平静,毫无波澜,“旁边那颗暗星,叫‘辅’,是暗杀者的征兆。”
  “我今夜就要死了啊,百里。”燮羽烈王淡淡地说着自己的生死,眼底毫无悲喜。

  文庙的镇国钟悠悠地响了,钟声在偌大的南淮城里安静地回荡,时隔多年依旧一成不变。
  吕归尘在树梢上缓缓坐下,凤凰池里流灯一沉一浮。这棵树是当年他们最喜欢的,因为它很高,一眼望去整个南淮尽收眼底。很多个晚上他和姬野都从东宫里偷偷跑出来,折腾一番玩累了,就爬到这株树上,看明月洒满整座南淮。
  那时候这座城仿佛白色的月光,安静而宁谧。
  那些晚上也是安静而宁谧的,因为最闹腾爱说话的羽然这个时候都会被翼天瞻抓走,去乖乖地做她冥想的功课。于是只有他和姬野对坐,姬野和他一样沉默,只是偶尔说上一两句话。午夜的时候文庙的钟声便悠悠地打破了沉默,明月在身后勾勒出分外完美的画面,几乎不真实。
  其实分明有那么多话要说啊,可是早已没有机会了。
  他将一幅白纸展开,抬眼看了看脚下熟睡的南淮,在纸上细心地勾勒起来。绘图之术是息衍教的,当年他和姬野同为息衍的学生,姬野死活都学不会绘图这种细致的玩意儿,最后还是吕归尘一笔一划地教给他的。
  吕归尘画得很快,不出一个时辰整座南淮便被勾勒而出。他把图收好,抬头望着浩然星空,那里,一颗暗星在北辰耀眼的光芒下若明若现。
  不能再耽搁了啊。他在心里默默地想。可他是真的忍不住啊,忍不住要把当年在南淮的泛黄的记忆好好地重新拾起。这里不是他的故乡,可他就像无数浪迹天涯多年重归故乡的游子一样,赖在故土不愿再离开。这里的每一间房子每一株草木怎么都看不够。
  他去过归鸿馆,那里早已蛛网结梁尘埃满屋;也去过有风塘,那里的十里霜红依旧生生发发,只是早已不再有人打理。姬家的宅子已换了新人家,庭院里那两个小孩还在放风筝;羽然住过的地方却一点痕迹也没剩下,一片荒芜。
  他甚至还去了当初那个比武的擂台,那时候他第一次见到姬野,看到那个黑瞳的孩子持着乌金色的长枪,神色冷傲像受伤的野兽,打败了北陆所有人,最后浑身是血地被孤零零一个人抛在擂台上。吕归尘和他隔着人群对望,咫尺之间像是隔了天涯。
  他也去了那条河流,当年他们从东宫祖陵死里逃生,在那条河流边他以枯枝为箭和姬野结为兄弟,仪式简单而郑重。那天阳光明丽,河水一片粼粼,美好得一切的色彩都像是渲染着光晕。他们互相依靠在河岸边说话,然后睡去,醒来的时候一切又都变得模糊。
  如今所有人都不再,只有烫沽亭和那间书馆依旧开着。客人一拨一拨来又三三两两地走,依旧是热闹繁华。就是在那间书馆里姬野带他去听了平生第一场说书,先生琴弦缓拨嗓声沙哑,蔷薇皇帝牺牲了十万人来救他一生最好的朋友。也是在那里他认识了羽然,那个红眸羽人女孩的头发灿然如金,唱着他听不懂的缥缈歌谣,而姬野会把歌词翻译给他。
  让我们说爱,让我们唱歌,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吕归尘轻轻哼起了那首歌,分明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文弱的少年,可月光下他依旧泫然欲泣。他突然明白这首歌为何分明是欢快的歌词唱出来却总有莫名的哀伤,因为歌词之下那句隐藏的话,当年没能听明白啊。
  让我们说爱,让我们唱歌,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只是在一起的孩子都已经长大了。

  “大都护,您……”百里煜惊得站起身来,深深伏拜下去,“大都护拔剑于乱世,平定天下威武无俦,正是励精图治复兴天下之时,何必出此灰心之语?”
  黑瞳的帝王低声笑了起来,仰首,烈酒入喉,“其实这样的结局,也好。西门说,我今生命数尽于此夜,想来,也真是有些可笑。”他眼神分明不是酒醉了的迷失,反而亮得可怕,仿佛依旧是多年前那个只余下手中一柄虎牙枪的孩子,孤零零地一无所有却想要拥有整个天下,“我这一生,一路血战而行,容不得半分回头的余地。最终要死了,也不过如此而已。”
  百里煜依旧伏在地上不敢起身,空气里青阳魂的味道弥漫不散,浓烈得像是千里朔风凛凛,压得人心头莫名沉重。
  “突然很想老师啊……”姬野撑住额头,一声叹息,“当年殇阳关里,总是看不懂他和白大将军,绕来绕去,心里不明白得很。现在想起来,老师和白大将军,当年在稷宫里,也就像我们在南淮吧?”
  羽烈王沉默了下去,百里煜也不说话。静默了良久,姬野摔裂了手中空空如也的酒坛:“上酒。”
  太清阁外随侍的宫女应声而入,托盘里两只白玉的酒杯玲珑剔透。姬野亲自扶起了百里煜,神色淡然:“以往住在南淮时,和百里卿也并不熟悉。如今故人散如飞蓬,看见百里卿,便似看见了南淮。我命当尽于此夜,以此酒向百里卿告别吧。这杯酒之后,百里卿便可回南淮去了。”
  百里煜清秀的手抖了抖,紧紧拉住自己的衣袖。他没有去拿那杯酒,而是退后一步,声音瞬间多了几分坚定:“既然臣已到了归去之期,那么请允许百里为大都护写一幅字吧。”
  “写吧。”姬野一挥袖,宫女一一呈上了笔墨纸砚,百里煜郑重地一拜,铺纸挥墨,落笔开合之间力量有如开山斩岳势不可当。姬野微微动容,看他写的,却是说书里蔷薇皇帝那一首唱词。
  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
  “斩石体?”并不擅文墨的羽烈王罕见地认出了百里煜所用的字体,神色复杂。百里煜淡淡地笑了笑:“大都护也知道斩石体,是尘少主教给的吧。当初,我和尘少主一同修习,路夫子教给我们的第一种字体,便是斩石。”
  尘少主?那个早已遗忘多年的称呼和眼前熟悉的字体一起在眼前跳动着,那些旧事翻涌上来,他再也压制不住。这样的字体,怎么可能认不出啊。当年在南淮,他平生第一次收到了信,两封,一封是羽然歪扭的字迹告诉他她要走了,一封是吕归尘清俊的斩石体,告诉他他也要走了。他面前摆着两封他最好朋友告别的信,仿佛天地都崩塌了一半,另一半电闪雷鸣摇摇欲坠。
  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看到那两种字了啊。
  “方才大都护说喜欢蔷薇皇帝的故事,百里便想起了这首词。聊作临别赠礼吧。”百里煜从容地整了整袍袖,便去接宫女呈过来的那杯酒,神色安静。
  姬野神色一动,伸手将那杯快要入喉的酒打翻了:“有毒,别喝了。”
  百里煜依旧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说话。
  “算了。”姬野摇头一笑,重新坐下,眉间几丝倦意分明,“本来想杀你的,不过算了。你回南淮吧,最好这一生都不要再入天启。昌夜……想必也容不下你。”
  百里煜依旧淡淡一笑:“我也知道。方才写字,也不过是行险一搏。”他再拜,缓步退出了太清阁,“我搏的,是大都护的心啊。可大都护自己是否真的明白自己的心?”
  “我不知道。”姬野背对着他,背影在沉沉夜色里,萧索莫名。“不管过去还是现在,我其实都不知道。”
  百里煜已经走出了太清阁,背后姬野苍苍然的声音却忽然沉沉地传了过来:“西门那天,除了说我命当尽于今夜,还说,有流星自北而来,轨道经过我的星野,是有北方故人归来的征兆。可是……那颗流星在到达我的星野之前,就陨落了啊。终归,此生不再见。”
  百里煜没有再回头去看,他只是突然分外清晰地想起了很多年前,某个晴朗的秋日午后,他一个人在偌大的东宫里闲逛着散心。经过花澜苑的时候,远远看见手缠白豹尾的蛮族少主倚坐在汉白玉的桥边,安静地看书。而那个穿着禁军盔甲的黑瞳少年坐在他身后的桥栏杆上,晃荡着双腿剥着一个刚摘的莲蓬。那时候秋日的阳光清清淡淡慵慵懒懒,百里煜悄悄地站在那里看了很久,莫名地有些羡慕,却不敢走进去打破那份宁静。
  然后他悄悄地离开了。时隔多年,那日空气里浮动着的莲叶的清甜味道仿佛还一缕余香幽幽不散。
  
  吕归尘扶着影月,半坐在凤凰池边,看着指尖的血一滴滴渗入那个画出的阵符。鲜血和咒语催发了阵法,莹蓝色的淡光环绕成圆,将吕归尘围住了。
  这是颜静龙?阿摩敕教给他的法术,瞬息之间跨越千里。

  那天晚上他坐在帐篷外吹笛子,苏玛教给他的那首曲子风一样回旋。阿摩敕来找他,神色郑重地告诉他:“姬野要死了。”
  “什么?”北陆的大君猛地站了起来,瞪着他,不可置信,“怎么……会?”
  青阳的大合萨一手把观星筒递给了他,一手指向辽阔的星野:“看那里,姬野的命星旁边,那颗被称作‘辅’的暗星,暗杀者所对应的‘辅’星。”他顿了顿,抖开一张信纸送到他面前,“前些日子我就观测到了,也作了计算,怕结果有误,还在验算。结果接到了皇极经天派传人,西门也静的信。她的计算结果和我一样,包括姬野命当陨落的日期。”
  阿摩敕对着他点了点头,似乎是想告诉他这个事实有多么不可改变。吕归尘有些呆地攥着观星筒,看着那页信纸上西门也静的字迹在风里晃啊晃,觉得整个天地都在晃动。那个瞳孔漆黑得不见底的少年,那个持着乌金色长枪说我要打败你们所有人的少年,那个骑着青骓举着鹰旗在乱世中一路血战心大得整个天下都装不下的帝王般的男人,也要死了么?
  也会死么?
  “我要去东陆,我要见他。”吕归尘定定地望着天际星辰,沉默了很久,才看着阿摩敕说。这么说的时候他一向安静的眼里像是有火在燃烧,“我要……救他。”
  因为他也是我这一生最想保护的人啊。
  于是第二天他便离开了北都城,阿摩敕告诉他时间已经不多了。剩下的时间也许根本不够他赶到天启。然后蛮族的大合萨又长叹一声,告诉了他记录在《石鼓卷》里的一个古老咒术,可以在瞬息间跨过千万里的距离。只是,会根据距离的长短,相应地折寿。
  “折寿?”北陆的大君淡淡地笑了,无所谓地摇头,“其实,现在这样活着……生死对我,已无分别。”

  回忆到此便断了,影月骤然在刀鞘中长鸣,吕归尘一惊抬头,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南淮城的宁静,是军制重靴的声音。他目光闪烁了一瞬,放弃了那个进行到一般的咒术,握住影月不断振动的刀柄,站起。
  空气里浸满了金属武器特有的味道,沉闷而压抑,像是又重新回到了战场。
  多年乱世的洗练,如今南淮城里的军士早已不是当年下唐的懒散作风,乌沉沉的弩箭密密匝匝地张开锁住了他,井然有序。吕归尘的目光扫过那些隐藏在面盔之下的脸,看到那个被押着的年轻女人。
  百夫长越众而出,是个面容沉毅的年轻人,声音坚硬如铁:“北陆大君孤身持刀入我南淮的勇气,在下佩服。”
  吕归尘眉峰一挑,清秀的脸上竟透出了几分锐利锋芒。他没有理会百夫长,而是看向那个女人:“你出卖了我?”
  “不、不是的!”烫沽亭的老板娘不知所措地摇着头,“是他们、他们逼我……”
  百夫长冷冷地笑了:“大君用的,是青阳的金票。”
  吕归尘心里一沉,他不再多问什么,影月出鞘,刀刃森冷地反射出一弧月光。他没有把握是否能够杀透这样的包围。
  姬野,是否我真的无法去救你了。就像,我无法救其他很多人一样。
  百夫长的神色在看到那柄刀的时候变得肃穆起来,他缓缓将自己的战刀压到肩上,竖起拇指上铁青色的指套:“刀中影月。以前总是听人说起大君的故事,万分景仰,今日却要生死相决。铁甲依然在。”
  “依然在。”吕归尘回应了那个古老的礼节,双手握住刀柄。百夫长战刀铿然出鞘的一瞬,密集的弩箭齐发,下一个瞬间便要将吕归尘扎成刺猬。然而吕归尘手中一帘刀光如垂暮般绽开,滴水不漏,他双臂青筋暴起,目光逐渐变得血红。
  “青铜之血!”百夫长悚然动容。他听说过青阳狂战士无可匹敌的神话,然而还不等再度下令,包围圈外却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带着不容违背的力量:“大都护有令,不得留难青阳大君,违者无赦。”
  百夫长一惊回头,黑袍银发的星象师策马入阵,揭下了风帽:“钦天监,西门也静。”
  她伸手,将手心一枚指套递到百夫长眼前。百夫长认出了内壁“星野之鹰”特有的铭文,于是他欠身行礼,不再多问,带着军队离去。西门也静转向了吕归尘,笑意淡然。
  吕归尘努力调整着呼吸,将尚未完全爆发的狂血压了下去:“西门?你……怎么会在南淮。”
  “受人之托。”西门也静淡淡地说,走近他,将大宗主指套递到他面前,“姬野说,当年你送他的两样东西,指套回赠给你,而青鲨,他将带进陵墓。”
  “他……”吕归尘接过那枚指套,多年前互赠信物那一幕浮了上来,心里发沉,“姬野他,知道我来了?”
  “知道。我告诉他的。”银发的星象师声音毫无波澜,“他甚至还知道你在南淮会遇到生死之劫,于是让我早早地来这里等你。”
  “而且, 他说, 你不必去见他了。”  西门也静模仿着姬野的声音像他复述,苍凉而决绝——
  “这样也好。无所谓我负你,也无所谓你负我。我们这一生,已经纠葛得太深,见不见,又有什么分别。”
  悲伤像是潮水涌过,西门也静看着吕归尘失却魂魄一般恍惚了一瞬,然后这个素来安静的人像是爆发了狂血一般大吼了起来:“可是他要死了啊!他知不知道自己要死了啊!”
  吕归尘的眼神认真而执拗,西门也静默然片刻,点了点头:“姬野说,他其实等着今天已经很久了。对他而言,这是最好的结局了吧。他活得太累了啊,你们都活得太累了。”
  “姬野……”吕归尘撑住额头,这个一直盘旋在心头的名字仿佛魔咒,他喃喃地念着,全身的力气都弃他而去。闭上眼睛,他仿佛还能看见那个有着墨黑色瞳孔的帝王,他孤独地拄着猛虎啸牙抢,站在太清阁最高的地方俯瞰他的天下,然后一个人默默地走向他的死亡。吕归尘不停地去喊他不停地追去,可那个人终究没有回头。
  “姬野。”吕归尘攥紧了那枚指套。夜风凉凉地吹,凤凰池的水面上灯光支离破碎。
  
  “这也是他托我给你的。”西门也静将一幅卷轴交到他手里,“东陆地形图,当初项空月绘制的,你以后用得上。”
  吕归尘有点怔地接过那幅卷轴。他默默地摸了摸怀里绘好的南淮地图,不说话。从北陆出发之前阿摩敕拦住他的马头,行三拜之礼。即便在金帐中也免礼的大合萨神色罕见的郑重,说了东陆北陆战事未了,大君此去东陆,请绘制东陆地图以备将来之战。吕归尘沉默了很久,看着旗帜上飞扬的剑齿豹图腾,然后点头。
  他是那片土地的大君啊,又有何理由拒绝。毕竟,你我都不复当时年少。
  “姬野说,若昌夜即位,和青阳的战事,是免不了的。”西门也静淡淡地说,“他为了这个天下付出了太多,而今死前任性一次,舍了这片天下,来帮他此生所爱的人。”
  吕归尘说不出话来,他大口地呼吸着,难过得想哭。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不是青阳的大君不是继承了青铜之血的狂战士不是已经长大已经刚强的吕归尘。他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阿苏勒,他保护不了任何人,于是只能哭泣。
  他想起那年秋天,他的朋友带着十二柄长刀冲进刑场搭上性命来救他,他们拥抱在一起迎接死亡,然后死里逃生订下一生的盟约。十四年后他们生死相决,苍云古齿和虎牙枪互不相让,然后从此再不相见。
  而今他打破了誓言再度踏上东陆的土地,可是许下诺言的另一个人已经快要不在了。
、天际那颗辅星渐渐地亮了,吕归尘静静地看着,突然轻声说:“当年在殇阳关的时候,我问息辕,我们有朝一日是否会变成敌人。息辕那家伙问我,问我觉得姬野会不会带兵去踹我家的帐篷。我说不会。”他低下头去,淡淡地笑,“你看,其实最后真的不会啊……”
  西门也静不再说话了,她看着吕归尘淡淡然地笑着,那一丝空寂慢慢渗开,连同逝去的时光。
  
  天际有流星划过,光华炫目。吕归尘在马背上抬头,看着那一抹流光被夜色吞没。他望向南方,他一生所爱的人在那座繁华笙歌的城里走到了他的尽头。
  南行千里,原来这一遥望便是永诀。
  吕归尘转身,拍马远去不再回顾。身后江山如旧,乱世成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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