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笙

[士兵/团团][龙文章X袁朗]人时已尽人世很长(上)

其实这个CP只能勉强算墙头,但是又被冷得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我在中间应当休息/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顾城 《墓床》
    
    (一)
    
    “风滚草。”袁朗用脚扒了扒滚到近前的那团杂草,“草原常见植物,秋天把自个儿的根从土里收起来,卷成一个球,被风吹着四处跑,能滚上几十里地。直到春天才继续扎根安家。”
    吴哲蹲下去半是好奇半是充满爱心地把那团草从他鞋底拯救出来:“队长你真是渊博得罄竹难书。”
    袁朗仰天思索罄竹难书这个词的真正含义,齐桓把草团抢过来一把拍在吴哲脸上:“就你话多。”
    “菜刀同志,助纣为虐是没有意义的。”吴哲顶着满脸草屑义正辞严。
    这里是一片高寒高原,不久前他们这个小队刚刚被空投到这里来执行某项任务,这是急行军了三个多小时之后的第一次稍事休憩。目标不明,目的地未知,任务内容保密,除了袁朗谁都是一头雾水。吴哲把还粘在头发上的草根拨拉下来,凑近了齐桓:“哎菜刀,知道点什么?给透个风。”
    齐桓摊了摊手以说明自己也是身家清白无可交代,走在最前面的袁朗背后长了耳朵一般回过头来:“不会自己猜啊大硕士。”
    吴哲还真装模作样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山脊都在雪线以上啊,还有小规模的刀脊角峰,是冰川地形。”用脚蹭了蹭遍地的野草,“典型的高寒草原植被,混生垫状植物,冻土层还这么厚--小生初步猜测,咱们这是站在世界屋脊的肩膀上迎接太阳呢是吧队长。”
    “屋、屋脊?”许木木坐得离他们不远,正在撕一份野战口粮,“附近没房子。”
    成才一把将自己的口粮塞进他嘴里:“世界屋脊就是青藏高原,懂了三呆子?”
    袁朗似笑非笑地蹲在一条冰川河旁边拨弄刚刚被他抽完最后一根烟的空烟盒:“青藏高原唐古拉山脉。其他的,别问。”
    那个烟盒被他拆开来折成一条船的样子,放在水里漂远了。C3用特鄙视的眼神瞟了一眼那只船:“队长你够有童心,过家家呢?”
    袁朗洗了个手,顺手把水甩到C3脸上:“什么童心,那叫一颗纯洁的赤子之心。”他站起来:“走了,继续出发。”
    
    直到三个昼夜之后,袁朗才开始万分后悔彼时不该闲着没事折腾一个破烟盒子。
    “我说你找谁不好?啊?我可是胸中坦荡荡没干亏心事。”袁朗瞪着在旁边晃来晃去自称是鬼的那家伙,心说虽然我A人A得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多但是也轮不到遭报应的程度吧?
    那家伙毫不示弱地瞪了回来,理直气壮:“你把我拉出来的,不跟你跟谁。”
    “我怎么拉你了?”袁朗仰头看天,“长这么大我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叫魂的能耐。”
    于是那只鬼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诉自己的苦难史。什么大清早的他正躺在他家里(也就是坟里)享受阳光,忽然从家门前江里飘来一只纸船哗啦就把他给吸了进去,一出来就到了这地儿。
    袁朗觉得自己真的有点冤。他隐隐约约想起来听家里老人说过纸船能带死人回家,可是就算这事儿实在太过于玄乎。不过那只鬼却好像觉得自己更冤:“反正我现在回不去,你得负责。”
    “行啊,告诉我你家在哪,过几天我送你回去?”袁朗苦笑。
    那只鬼笑了:“你当我傻?”
    “怎么?”
    “好不容易不用天天对着一堆坟头过日子,不好好看看这大好的河山花花世界,谁还去坟堆里挺尸?”鬼瞧上去是真挺开心,“说起来,谢谢谢谢啊。”
    “不客气啊。”袁朗继续仰头看天。
    “那我以后可跟着你了。”
    “嗯。”
    “我叫龙文章。”
    “哦。”
    “特许你叫我……嗯叫我龙哥如何。”
    “呸。”
    大概是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了,龙文章显得有点兴奋,凑近了些继续没话找话:“呃,你脸怎么了,花一道白一道的,歪瓜裂枣的不太好看啊。”
    “……那是迷彩!”袁朗终于没法再用单音节词回应他了,“还有,你全家都歪瓜裂枣。”
    龙文章无所谓地笑了笑,袁朗忽然觉得有点不对:“等等,你别笑,头转过来,我看看。”
    鬼的身体是半透明的,在阳光里显得有些模糊,之前袁朗也一直没有留意过他的模样,这时候仔仔细细看着那张脸,忽然有点浑身冒寒气:“……巧了。”
    “什么?”
    袁朗有些吃力地抬手擦了擦自己脸上油彩:“你好像跟我长挺像的。”
    龙文章愣了一下:“是吗?”他偏头打量了一下袁朗,又探头在旁边的小水泡子里照了照自己:“我都快忘了自己长什么样了。是挺像。”
    袁朗皱眉想了一下:“我家里没姓龙的。”
    “我本来也不姓龙。”龙文章无所谓地又坐了回来,“别想了,我也没孩子,你跟我没关系。”
    “侄儿外甥什么的?”
    “我家里人都死在我前面。”龙文章笑,“孤魂野鬼一个,别想了你。”
    “哦。”袁朗说,“对不起啊。”
    “没事。”
    龙文章捡了个地方坐下来。他没有重量,坐着的那丛灌木连草叶也没弯一下。袁朗觉得好玩,随手捡了个东西朝他扔过去,那东西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龙文章的身体落到一边。袁朗就笑:“认识个鬼好像也挺好玩的。”
    龙文章哼了一声,带着点得意的味道,弯下腰去看他扔过来的那玩意儿,是个弹壳。他摸了摸,又转头打量了一下袁朗那身行头:“你当兵的?”
    “现在才看出来?”袁朗歪了歪嘴角,“看你穿的也像是军装,国民军的?哪支部队?”
    “忘了。”龙文章摇头,“好多年前的事了。当鬼挺无聊的,有时候一睡就是好几年,时间久了都快要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听起来真悠闲。”
    龙文章不置可否,继续研究那枚弹壳:“跟我们那会儿用的好像不一样。”
    “你不是忘了?”袁朗瞥他。
    “摸了一辈子枪,刻在脑子里了。”龙文章说。他低着头,忽然就又笑,“三十五岁,那时候还真不知道这就是一辈子。”
    袁朗没吭声。龙文章偏头看他,油彩遮了他大半个脸,露出来的面色里很是透着点惨白憔悴的样子,于是鬼很愧疚地挠头:“我吓着你了?怕?”
    袁朗有点若无其事地摇头:“不是。疼。”他把手从胸口的弹孔上挪开,躺在原地朝龙文章笑。龙文章凑近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小伤,回去养段时间就好。运气不错。”他似乎想起什么,拍了拍头,“我以前有个副官,也被这么打穿过一回。你两只手前后把枪眼堵上,止住血就好。”
    “……还不如我找点棉球从这头捅到那头。”本来挺严重的枪伤在他口中轻描淡写得厉害,即便袁朗也并不在乎这种伤势,还是有点哭笑不得。
    龙文章很赞同地点头:“有棉球更好。”
    袁朗躺着不说话了。龙文章往半空里窜了一窜,幽灵的身体是虚的,被风一托就升上去老高,然后慢慢悠悠地晃荡下来冲袁朗竖了个大拇指:“一个干掉几十个,挺能耐啊你。”
    “丛林毙敌记录是一百三,这连一半都不到还挂彩,没什么好得意的。”袁朗一边谦虚着一边还是稍稍有些眉飞色舞。
    “我比你多。”龙文章静了一会儿,慢慢说。
    “我信。”袁朗看着他,点头。那只鬼抬起头使劲嗅了嗅空气里飘着的血腥味:“开始还以为是错觉,像是又回到战场上。哎,现在……仗打完了?”
    “打完了。”袁朗没问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仗,他身上那来自美国英国中国七拼八凑起来的军装已经传递出了太多的信息,“打完好久了。”
    “那就好。”龙文章说。隔了一会儿他又说了一遍,“那就好。”
    袁朗觉得有点饿,伸手从背包里摸了一块巧克力,又看了看龙文章。龙文章很会意地摇头:“我不吃东西,吃不了。”袁朗塞进嘴里嚼着,有点含混不清地笑:“本来也没想请你啊。”
    龙文章悻悻地瞥他一眼,探过身来伸手使劲捏了捏他的脸:“皮真厚。”
    幽灵的手没有实体,触在脸上只是有点微微的凉意,像是三四月间的明庶风。袁朗也抬手摸自己的脸:“谢谢夸奖。”
    头顶上传来螺旋桨转动的声音,袁朗眯起眼睛看了看天:“接我的人来了。”
    龙文章很自然地站了起来:“我跟你回去。”
    袁朗扬了扬眉毛表示请君自便,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哎,其他人也能看见你?”
    “不能。”龙文章回答得很干脆。
    袁朗耸了耸肩:“我很荣幸。”他撑了一下身子让自己躺得不至于太狼狈,然后转头对龙文章笑了一下:“忘记自我介绍。袁朗。”
    
    --TBC--
    
    [1]题目来自顾城的《墓床》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我在中间应当休息/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2]青藏高原唐古拉山脉中部的将美尔山是目前考察出的怒江源头,所以队长才能召唤出团座……本来想在文里直接写的后来又觉得太多此一笔了。
    [3]风滚草是我很喜欢的植物,觉得这种草特别神奇。


(二)上
    
    大概是不习惯医院里浓烈的消毒水味道,龙文章接二连三打了好几个喷嚏。
    袁朗顾不上理会他。三中队的人正把病床围了个结结实实,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对他们家队长嘘寒问暖。
    “俗话说得好,人有失蹄马有失足,队长你别整天拧着眉毛,满脸抬头纹的也不好看。”C3往床边一坐,苦口婆心。
    “这孩子成语学得真不错。”龙文章笑眯眯地伸手去摸他脑袋。
    吴哲拿着把水果刀叮叮当当地敲着床沿,深情朗诵:“啊!英勇的队长他奋不顾身,危险留给自己,安全送给我们。啊!崇高的队长,你是初升的太阳,你是……”
    袁朗抬脚踹了他一记:“娘们唧唧,趁早滚蛋。”
    仅剩的没有参与痛打落水队长行动的齐桓推门进来,拎着个保温盒冲袁朗扬了扬手:“吃饭。”袁朗毫不客气接过来,顺手用筷子挡开围过来的若干口人和一只鬼:“我的。”
    人都被隔开了,龙文章却不依不饶地凑近抽了抽鼻子:“我又抢不了你的紧张什么。”
    袁朗看着他一脸馋相地把头埋进饭盒,虚咬了口红烧排骨,并且仿佛真吃到了那样装模作样地嚼两下,倒笑了:“饿死鬼投胎啊你。”说完才发现病床边的各色人马都睁大眼睛看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于是赶紧找补了一个字,“……们。”
    “菜刀太偏心。”吴哲愤愤不平。
    许木木搬了把凳子过来给袁朗放保温盒,挠了挠头:“吴哲,队、队长是伤员,伤、伤员要好好照顾。”
    袁朗在许三多同志关切的目光下默默无语埋头扒饭,顺便问了齐桓两句情况,除了他自己因为正面遭遇目标主力之外其他人运气都还不错,任务顺利完成。
    “其他人怎么样,都没事吧。”袁朗打开龙文章把着保温杯不放的手,端起来喝了一口里面的番茄蛋汤。
    吴哲就在那里嘿嘿地笑:“队长你都光荣负伤了,谁还敢完好无损地回来?我数给你听啊,”他扳着手指头,“喏,三多手背上被一丛带刺的灌木扎了,刺还挺深的,刚我看成才挑了半天才弄出来。成才吧,好像是被块石头磕了一下,你看这额头上还乌青着。哎,菜刀伤得也不轻,手肘上蹭破了一块皮,挺大一块的不信你自己看?至于小生我,啧,可惨了,也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怎么的,胃疼--我说菜刀,都是革命战友,给我也开个小灶?”
    半分钟后病房的门砰一声在一群人眼前摔上了。被他们队长大人挨个扫地出门的几只互相望了望,犹自能听见某个人隔了一扇门的嚷嚷:“我今天不想再看到你们!”
    “还有你!”又是一声。
    龙文章觉得很委屈:“我没招你没惹你啊。”
    袁朗恶狠狠剜他一眼,使劲嚼一块牛肉。龙文章没有锲而不舍地继续从他筷子底下抢食吃--或者说假装抢食吃,他把自己摊平了,忽忽悠悠在半空里飘,然后宣布:“我饿了。”
    “你吃什么自己解决,还要我养你不成。”袁朗头也不抬,过了一会儿也有点好奇,“鬼也要吃东西?”
    龙文章冲他龇了龇牙:“吸人精气。”
    袁朗面不改色:“鬼扯吧你就。”
    他刚刚取了子弹,精神头还不错,胃口不比平时,齐桓送来的只吃了一小半就放下。龙文章非常痛心地看着剩下的饭菜:“浪费粮食。”
    “我愿意。”袁朗悠闲地靠回床上。
    “暴殄天物。”
    “你管不着。”
    龙文章认真地思索了片刻,搬出了刚才袁朗用过的词:“娘们唧唧。”
    “……”袁朗沉默地抓起手边一次性筷子,抬手,啪,两根筷子精准无比地扎过龙文章的眼睛,掉到地上。龙文章非常配合地捂了眼叫苦连天:“没涵养!”
    “说对了。”袁朗赞许地点头。
    “嫁不出去的。”
    袁朗额头上的青筋有点暴起的冲动。龙文章极度无辜地看着他,一副“你来打我呀来打我呀反正你也打不着”的表情。
    他把枕头一扯躺了下去,伸手按灭了灯:“睡觉!”
    --还是眼不见为净比较好。
    龙文章也没再出声。袁朗长长吐了一口气,把被子蒙上头翻了个身。伤口的麻药渐渐失了效,有点疼,不是太想睡觉。隔了几分钟他终于憋不住,觉得还是找那只鬼聊聊天比较容易打发时间,于是果断掀了被子撑起身来想要开灯。
    一探头就发现用不着再开灯了。大概是走廊的灯光照了进来,病房里还挺亮,仔细一看又发现不是,房间里的光来自那只撑着窗户探出去半边身子的鬼。那只鬼浑身上下微微地散发着一种柔和的白光,很淡,白天的时候没法看出来,而在这样的黑暗里幽灵忽然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幽灵。不再聒噪的时候他的眼神忽然间变得特别深,袁朗觉得有种东西沉积在里面,像是隔了生与死的,那层他没法触碰到的时间。
    现在那个发着光的家伙安静地看着窗外很稀疏的灯光,和稀疏灯光下的楼房街道,眼神里是沉积了六十年的时光。这个世界不属于他,所以他显得有点失魂也有点落寞,甚至没注意到袁朗已经坐起来正看着他。
    “喂。”静了一会儿,袁朗慢慢叫他,他头一次叫他的名字,“龙文章。”
    
    [1]本来想提一下任务内容的,后来觉得有点不合适,反正也主线也无关><任务地点前文已经写了,大家领会精神吧,蹲。另外回复LS的姑娘,他们是分头行动的。
    [2]被团座TX的队长写起来好开心。
    
    (二)下
    
    “喂。”静了一会儿,袁朗慢慢叫他,他头一次叫他的名字,“龙文章。”
    龙文章转过头来,笑了一下:“没睡?”
    袁朗跳下床三两步跨到窗边,手一撑在窗台上坐了:“躺烦了。”
    “闲不住的人都短命啊。”龙文章一本正经地用一种倚老卖老的口气对他说。
    袁朗挥了挥手,很大度地决定不和他计较口舌输赢:“别扯些有的没的。我的事你都知道得差不多了,摸了我的人吃了我的饭,说说你的故事。”
    龙文章挑剔地看他一眼,伸出两根手指冲窗外的街道楼层一指:“你的?”
    袁朗凭空虚扯住他的手,把那两根手指掰到了反面,指着刚才被赶出去那群人的方向画了个圈:“我的。”
    龙文章把手收回来,漂出窗子和他一起挤在窗台边上坐下,接上了刚才的话茬:“我没故事。”
    “脸上全写着。”袁朗笑,“撒谎也要看对象啊短命鬼同志。”
    “真没故事。”龙文章还是那副既像耍赖又不像耍赖的腔调,“此鬼昔日曾为虞师帐下一团座,缺吃短粮没钱少兵,人称死啦死啦的炮灰团。说是南天门上打过仗祭旗坡里安过窝排污道里藏过身死人堆里捡过命,稀里糊涂混到三十五岁的年头上跟日本人打了一不要命的仗,功德圆满,驾鹤归西喽。”
    袁朗偏头看他:“战死?”
    龙文章默然了一下:“就算是战死吧。”
    他话里有种迥异于开玩笑的沉重,袁朗没能继续追问下去。过了一会儿他才又想起这只鬼方才提到的一个词:“虞师?”
    “我们师。师长叫虞啸卿。”龙文章说,念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袁朗读不懂的东西,“正式的部队番号真忘了。你要真想知道我以前的事,”他犹豫了片刻,“你要真想知道,我带你回去看吧。”
    “……回去?”
    “回去。”
    袁朗露出一点苦笑:“我怎么觉得在看灵异小说。”
    龙文章也笑,冲他抬了抬下巴:“伸只手过来。”
    袁朗把右手伸到他面前。胸口的绷带被扯动了一下,他咧了咧嘴。龙文章老实不客气地拍了拍他手背:“摊开。”
    袁朗摊开手,龙文章也伸手过来,摆出一个十指相扣的手势。袁朗看着幽灵的手指在自己的指缝里发着微光,有点疑虑:“不会去了就回不来吧。”
    “你害怕?”龙文章笑得老神在在。
    “我是害怕你拐卖祖国的大好青年。”
    龙文章继续笑:“青年?”
    袁朗听他故意拉长了声调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有种把这只嘴欠的鬼揉碎成一团的冲动。
    “我家里以前是招魂的。我学得不好。”龙文章忽然说,他把另一只手平平伸出去,收起了那种没个正形的笑,只有这种时候他看上去才像是一个三十五岁的人,或者鬼。袁朗听见他轻声念叨着一些句子,语速很快,听不太明白,仿佛一串咒语。也许那就是一串咒语。听着它的时候袁朗有种错觉,像是在很小的时候曾经被父母带着去寺庙里挂香,而听到过的那些暮鼓晨钟里的梵唱。
    仿佛周围起了雾,袁朗觉得天地万物忽然在这一瞬间变成虚空,只剩下手指缝里漏出那一缕微光。这种感觉只是一瞬,他再度看清周围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处战壕里,前方是波涛咆哮的江水。
    “你的阵地?”袁朗讶然。他本以为龙文章这样的人该是受到上峰重用的将才,然而目之所及,所谓的阵地简陋得让人难以置信。
    龙文章却显得有些兴奋,甚至是亢奋。他伸手指着江的对面:“我的南天门。”回身冲遥远得只能隐隐约约见着轮廓一座小城挥了挥手:“我的禅达。”然后跳下战壕在一个防炮洞里钻进又钻出:“我的团。”
    最后他站直了,张开手臂像是在拥抱空气,画着一个大大的圈:“都是我的。”
    袁朗没能注意到这个圈里其实包括自己。他的注意力被附近几个影影绰绰的兵吸引了,那些人看起来比半透明的龙文章更加模糊:“我在哪里?鬼界?”
    龙文章不屑地白了他一眼:“脑袋瓜子里净想些虚妄的东西。”他收回张开的手,过了片刻补上了一句,“思念。死人的思念。”
    袁朗还没来得及再看一眼他的思念,凭空而来的浓雾又包裹了他,片刻之后他依旧又坐在医院窗台上,和那只鬼大眼瞪小眼:“怎么回事?”
    龙文章有点苦恼地挠头:“那啥,我不是没学好么。”他有点泄气地把自己挂在半空,“爹妈招魂的本事没学到一成,骗人的本事无师自通。”
    看着那张和自己分外相似的脸上全是沮丧的表情,袁朗心里忽然莫名其妙地很开心,憋了半天忍住笑:“谢谢分享你的思念啊。”
    龙文章不搭话,袁朗也找不到什么话头,就这么坐着。袁朗住的病房楼层高,晚上风也大,他看着龙文章挂在半空被风吹得左晃一晃右晃一晃,像是在跳舞,就又笑。冷不丁那只跳着舞的鬼忽然跳进房间里,随即一件衣服兜头飞到了袁朗身上:“伤员要有点自觉啊。”
    袁朗顺手把衣服垫到背后的时候猛然醒觉过来:“你……”
    “我?”龙文章淡定地挑起一根眉毛。
    “你能碰东西?!”
    龙文章越发淡定从容地笑:“我从来没说过我不能碰东西啊。”他把脸凑到袁朗面前,眼神大亮,“作为一只生前会招魂的鬼,死后也是很不一般的,大好青年。”
    青年两个字依旧咬得特别重。袁朗顿时拉下脸来瞪他。
    
    --TBC--
    
    [1]行文BGM是《亡灵序曲》
    [2]队长我真的不是有意吐槽你的年龄……
    
    (三)上
    
    袁朗睁开眼的时候,清晨的阳光刚刚洒满了病房。
    老A都醒得早,到了点儿就算偶尔想睡个懒觉也活像脑子里有闹钟在响,合上眼就不自在。往常这个时候袁朗已经带着三中队在375峰顶迎接太阳了,如今闲得有点憋不住,手伸到枕头下面想摸游戏机,又想起这是病房不是自家宿舍,只好万分郁结地叹气。
    好在还有龙文章。袁朗抬头,一眼就瞟到那只鬼的睡相,乐了。
    龙文章还没醒。侧身躺着,一只手放到脑袋下面权当枕头,一只手朝外摊开,浑没个睡相。他睡着的时候看起来倒比平时要顺眼很多,挺安静,不打鼾,也不见呼吸,倒让人觉得颇有点不真实,这么个聒噪的家伙也有这样静的时候。
    不过惹得袁朗笑出声的倒不是他的睡相。幽灵没有重量,龙文章也用不着床,直接把自己就这么挂在半空飘着。风从窗缝漏进来,他就随着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漂来漂去,依旧睡得像个,不对,是个死人。
    有点像电视里看到的宇航员,袁朗想。他在脑子想象了一下龙文章穿着宇航服的样子,笑意一下子跑了满脸。
    笑的时候龙文章被股风吹着飘到了病床上面,袁朗鼓足腮帮子呼地吹了口气,龙文章就又晃晃悠悠飘到了另一头。又像个特大号的玩具气球,袁朗接着笑,他玩心一起就歇不住,坐起来继续吹气,让龙文章从房间这头到那头地漂。几个回合之后龙文章就被折腾醒了,翻了个身把衣服扯起来盖住脸,发泄着自己的不满:“闲得慌啊你。”
    “是闲得慌。”袁朗一脸无辜。
    “闲得慌就自个儿玩去。”龙文章的声音隔着他那半透明的衣料闷闷地传过来,“左手打右手,右手打左手。挺好玩,真的。”
    袁朗深深吸了口气准备继续吹气球:“你那才是真闲得慌。”
    他一口气呼出去,冷不防龙文章忽然拉下了衣服正好刷地飘下来凑到他跟前,袁朗哈出的白雾喷了他满脸。
    于是龙文章怒了,对着他也是呼呼呼地一连吹了三口气,泄愤似的:“唾沫星子溅我一脸。”
    他哈出的气微微有点凉。袁朗咧咧嘴,抬手摸自己的脸:“扯平了。”
    龙文章跳到地上,大概还想和他理论,不过这时候病房的门开了,他也就悻悻地和袁朗一起转过头去看。齐桓提着昨天那个保温盒,把门带上:“起得够早啊队长。”
    “习惯了。”昨晚没吃多少,袁朗盯着保温盒咽口水,“做了些什么啊御厨同志。”
    齐桓冲他笑,是那种准备好了要看好戏的笑:“昨儿医生跟我说了,伤员不能吃得太油腻。因此,我决定深刻反省,痛改前非,坚决为队长的身体健康着想,严格落实医生指示,大力配合医院治疗。”
    他把保温盒往床头一放,揭开:“竹笋蘑菇粥。盒子底下那层是下饭的榨菜丝和酸豇豆,外面买的,这东西没法现做。”
    袁朗的表情很精彩。龙文章已经笑跌在地上了:“现世报啊。”
    齐桓小心翼翼朝门口撤退:“队长你慢慢吃吃完了我来收碗别噎着啊真的我们大家都特关心你特希望您老人家早日康复。”然后猛地拉开门拔足而逃。
    袁朗看着那盒子绝对不沾一点荤腥的粥,往床头一躺,悲愤地伸手指天:“老子要吃肉!”
    嗓门之大,连已经跑下了三层楼的齐桓也觉得真是振聋发聩啊。
    龙文章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笑,边笑边劝他:“伤员嘛,伤员。生气不好。”
    饭,还是要吃的。袁朗愤愤地坐起来,拿起钢勺:“搬把凳子过来。”
    龙文章还在笑,一时没反应过来:“叫我?”
    “不叫你叫谁,别装啊。”袁朗瞪他,“凳子。”
    龙文章继续笑,搬了凳子过来给他放饭盒。袁朗往嘴里填了一口,继续发泄着他的郁闷:“太热。开窗开窗,别老关着。”
    于是龙文章开窗。接下来几分钟里袁朗每隔几秒就支使龙文章干各种各样的活儿,从今天的太阳怎么这么大你把窗帘拉上到你拉上窗帘干嘛挡着我阳光了之后,龙文章终于忍不住了:“事儿真多你。”他坐到床头大口喘气,袁朗满脸自得地继续发号施令:“我要喝水。”
    “你不喝粥呢吗。”龙文章奋起反抗。
    “粥太热,我要喝凉水。”
    “杯子就在床头,请伸出您的贵手,OK?”龙文章连半生不熟的英文都用上了。
    “我懒得拿。”袁朗理直气壮。眼看着龙文章就要跳起来,他赶在那只鬼暴走之前慢悠悠地继续抛出了一句,“我是伤员。”
    此时此刻,龙文章十分深刻地体会到了何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何谓自个儿挖了坑自个儿跳何谓管挖还管埋……(似乎有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折腾了又一会儿袁朗也累了,专心对付他的粥。齐桓半点油腥没给加,不过量还是实打实地足,喝到一半的时候袁朗良心发现地想起了龙文章来:“吃早饭吗,说你。”
    “我倒想,吃不了啊。”龙文章可怜巴巴地皱起了脸。
    “装吧你就,饿死活该。”袁朗白他一眼,“昨晚还没问清楚,你到底怎么回事。”
    “就这么回事儿呗。”龙文章凑过来使劲闻了闻粥,“你知足吧。有吃的就不错了。那娃儿手艺不错。”
    袁朗想象了一下齐桓如果知道自己还被称作娃儿脸上的表情,顿时心情大好,不过好心情并不妨碍他继续审问:“别试图转移话题。”
    “我啊,”龙文章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其实在这之前,啊也就是被莫名其妙拉到你那去之前,我都是一只安分守己规规矩矩不影响他人他人也不影响我的大好青年……大好青年鬼。”袁朗伸手给了他一下,依旧半点沾不到,“反正吧,从那以后我就可以碰到实体的东西了,只要我想。不过其实我还是只鬼,没形体,你也碰不到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真的真的没骗你啊,别瞪我。”
    他倒真不像是在信口胡扯,不过袁朗领会了这段话的具体精神之后简直想要把它瞪穿个洞出来:“也就是说,”他慢慢说,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蹭蹭充气的气球,就快要爆炸了,“如果你想,你就能碰其他东西,比如打我一拳。”
    龙文章很应景地给了他一拳,疼的。
    “但是,如果我打你一拳,”袁朗咻地一拳挥过去,“虚的。”
    龙文章点头,并且看样子很欣慰他终于明白了此中真意。
    “你最好……立刻,马上,从我眼前消失。”袁朗默默无语地靠在床头瞪着天花板。
    龙文章十分听话地拉开门:“那我出去逛逛啊呆会儿回来你好好休息好好吃饭要是可能的话我给你带只鸡腿回来补一补怎么样或者你要是不喜欢吃鸡腿其他也可以你报个名字。喂喂跟你说话呢。”
    “……滚!”
    
    --TBC--
    
    [1]好像写得越来越琐碎了……
    [2]呼,团座的设定终于交代清楚了。希望没有硬伤><
    
    (三)下
    
    龙文章十分彻底地贯彻执行了袁朗的指令,把自己团巴团巴,以一个出奇扭曲的姿势从门缝里滚了出去。
    于是世界清静了。
    袁朗三两口把剩下的粥扫荡干净,半边身子探出窗外冲楼下吼了一声:“齐桓!”
    楼下空地上有几样健身器材,齐桓正把自己单手吊在杠上练引体向上,看样子是想补上因为给袁朗熬粥送饭而缺掉的晨训。某只鬼以一个倒挂金钟的姿势吊在杠的另一端,一边嘴里一二三四起劲地给齐桓数着数,一边摸着下巴打量这个一手好厨艺的娃。听到袁朗一声喊,一人一鬼都麻溜儿地从杠上窜下来,龙文章抬头冲袁朗挤出一脸笑,转头就扎出了医院大门。而眼神颇好的菜刀同志则莫名其妙地看到自家队长上下牙一撮,脸上鼓出两块咬肌,顿觉今天的太阳真是好阴森啊。
    上楼,闷头收拾饭盒,顺便把背包里的笔记本和一叠资料倒出来:“大队说让你明天交个任务总结报告。”
    “老子是伤员!”袁朗大手一挥,搭着肩膀把齐桓勾过来,似笑非笑,“齐桓啊,考验你的关键时刻到了,组织信任你,人民需要你,祖国召唤你,你的明白?”
    “队长,”齐桓板着脸不为所动,“来这儿之前大队可是再三教导过鄙人,要坚决抵制捉刀代笔的不良作风,为整肃老A的暴政统治风气做出表率。”
    “……个老狐狸。”袁朗磨牙,“行了,烟放下,你消失。”
    “队长你忘了我是不抽烟的良民。”齐桓装傻充愣地再次朝门边撤退。
    袁朗冲他人畜无害地笑:“继续装继续装,我身上的烟和火都是被你收了吧,缴烟不杀啊。”
    “已经孝敬铁队他老人家了队长真的抽烟不好!”齐桓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冲出门,抵上。隔着一扇门,袁朗的磨牙声清晰可闻。
    恶狠狠地掀开笔记本,袁朗只敲出了个报告题目就长长叹气。这种空话套话的玩意儿他一向是避之不及,每回碰上都是使劲解数能推就推,这次终于阴沟里翻船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想想都头疼。冷不防房门又被人扣了三响,齐桓的声音阴魂不散:“队长我忘说了,这电脑锄头动过手脚,您老人家安的游戏一概玩不了,实在憋闷得慌,可以玩个扫雷解闷。”
    “啊还有中午晚上我就不来送饭了队里有点事走不开医院的伙食也不错你凑合一下呗。”
    “队长我走了啊队长。”
    “……齐妈!”一声断喝。
    世界又清静了。
    众所周知,老A基地里头袁朗盘踞第一号大烟枪的宝座已达数年之久,不吃不喝对他来讲简直小菜一碟,不给抽烟就真正是要了命。等到袁朗扫了大概有十七八遍雷之后,终于按捺不住烟瘾,在病房里焦躁地转圈。过了不久趁着护士不注意开门溜到楼下去,单手拉着杠铃上下折腾了几十个来回才终于好受了些。
    之后中午吃饭的时候免不了被脾气不太好的护士长戳着脑袋训斥,袁朗蔫不拉几地任对方叨叨,扒拉了两口病号饭,也没心思跟她斗嘴。下午换绷带,伤口已经开始往外面流脓,袁朗目不转眼地看着一个实习护士手忙脚乱地换药,眉头也没皱一下,反而悠悠然地安慰了几句别慌不疼这点小伤算个什么之类的话。
    龙文章是傍晚时候回来的,跟在一辆搭着白布的推车旁边,勾着腰把手藏在白布下边,姿势别扭至极。袁朗正好在房间里呆得不耐烦,跑到走廊上远远望着天边的火烧云,把它们统统想象成了燃烧着的烟丝儿。看见龙文章扶着推车冲他一个劲使眼色,就清了清嗓子把车拦下了,一脸正经,语气诚恳:“抱歉借问一下,几点了。”
    “六点整。”推车的小护士愣了一愣。
    “真有缘,我的表也是六点整。”袁朗冲她笑,一口白牙。
    小护士翻起大白眼:“……这个冷笑话已经过时好多年了好吗。”
    袁朗毫不知耻地保持一脸微笑,让开了道。
    龙文章已经顺利地借着他的掩护抱着不知道什么东西闪身进了病房,袁朗跟着进去,看见那人献宝似地把那玩意儿往病床上一墩,扯着嗓门开始咋呼:“来来来,给你带的。”
    袁朗抓过那个肯德基外卖全家桶,掀开,还冒着热气儿,忽然觉得想笑,看着龙文章那一脸邀功似的表情又把损话咽了半截回去:“挺会挑啊你,出去半天啥都学会了。怎么弄来的?”
    “山人自有妙计。”龙文章洋洋得意一拍胸脯。
    袁朗也不跟他客气,嘴里叼了一个香辣鸡翅,往床上一坐:“逛得开心吗。”
    “还行。”龙文章伸了个懒腰,把自己舒展开来砸在另外半边床上,“花花世界,大好河山。看不过来。”
    “慢慢看。”
    “是得好好看。”
    龙文章看起来心情着实不错,轻声在那里哼小调,夹杂着种类各不相同的方言:“我喜欢你们这儿。”
    “哦。”袁朗忙着对付他的鸡块。
    于是龙文章把脸扭向窗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真喜欢啊。”
    袁朗没接话,狼吞虎咽。把最后一个餐包两口消灭之后端起杯子往肚里灌水:“你忘了带配套的饮料。”
    龙文章蹭地给他脑门上来了一下:“人心不足。”
    袁朗猛一挥手还回去一拳,看着纹丝不动的那只鬼咬牙:“真TM不公平。”
    “油手别瞎蹭啊。”龙文章懒洋洋地嘿笑。
    俗话说饭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袁朗颇有些郁卒地摸了摸口袋,叹气。龙文章也老实不客气地跟着摸他口袋:“钱丢了?”
    袁朗打开那只手,继续瞪着窗外烟丝一样的火烧云:“没烟了。”
    龙文章看着他难受得有点抓心挠肺的架势,在一旁乐:“谢天谢地我没烟瘾,不然做了鬼活活能给憋死。”
    他往窗外一翻,挥舞着两只胳膊蝙蝠一样顺风滑走了,问他去哪也不说。袁朗把全家桶的包装毁尸灭迹了,继续百无聊赖地扫雷,过了不多久一时不慎,给炸了个遍地开花。
    “哎--”这时就听到龙文章在敲着窗玻璃叫唤,“好东西。”
    袁朗把窗推得全开,好让他把抱着的那只特大号气球弄进来。龙文章献宝似的把气球推到他面前:“猜,是什么。”
    “气球。”
    “废话,再猜。”
    袁朗又扫了一眼,是个红嘟嘟的比较可爱的气球,正面印着喜羊羊的图案,街上有人牵着一大把一块钱一只的那种。大概是龙文章偷偷给人家的绳子做了手脚,顺手牵了回来。
    “还是气球。”
    龙文章泄气地一跤坐到地上:“没劲真没劲。”他手上加力,气球砰地炸开了,一堆散烟从里面噼里啪啦往下掉。
    “总不能让人看见几盒烟在天上飘吧。”龙文章很是为自己的创意自得,“怎么样。”
    袁朗看着砸了自己一身的烟,捡起一支深深闻了一口:“烟不错。”
    “那是。”龙文章笑。
    袁朗也笑,越笑越大声,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架势。最后他终于止住了笑,把那支烟扯开,烟丝儿揉烂了继续嗅着:“可是亲爱的鬼同志,”他说,“你好像忘了顺带捎上个打火机。”
    龙文章瞪着他。
    “哦。”他说,“哦。”
    傍晚时候的天光泛着红,连带着把半透明的龙文章也染得带上了点暖色。袁朗看看他,又抬头看着窗外,太阳已经沉了一半下去,晚风清凉。他忽然心情大好:“今天夕阳真美,是吧。”
    龙文章也撑着窗户跟他一起看,并且以他的方式表达了赞美:“嗯,像个气球。”
    
    --TBC--
    
    [1]自从上次某个认识的男生一个人吃完整份全家桶之后,我就对男生的战斗力有了一个新层次的认识……
    [2]吃暗憋这种事,谁都逃不掉的=w=


    (四)上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有点乏善可陈。
    龙文章自那以后就养成了朝九晚五的习惯,早上九点准时出门,晚上五点按班回来,整天在外面晃荡得鬼影不见,规律得像是上了发条的闹钟,而且回来之后一准儿拉着袁朗聒噪这一整天的见闻。他对新鲜事物的接受力强得让袁朗也觉得惊讶。比如刚才这家伙还摸着笔记本左看右看地挠头咋舌,眨眼功夫就能趁着袁朗不在自得其乐敲着键盘在他某个文档里删删改改,最后留下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字母词组串儿。
    --当然这件事在第二天就被袁朗发现了。因为铁路黑着一张脸把他交上去的任务总结报告打了回来……
    尽管龙文章态度良好地坚决保证不再乱按(键盘)乱摸(鼠标),袁朗还是咬牙切齿给电脑设了个开机密码。不过一向老谋深算的中校同志显然忘却了这个世界上有个叫做网吧的地方,直到很久以后他终于允许那只厚脸皮鬼用自己笔记本玩网游的时候,瞟到他无比熟练刷开某个粉红色页面,才忽然大彻大悟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
    目前袁朗同志过得还是颇有些小郁卒的。身上的伤他觉得没什么所谓,坚持要回部队,换药换绷带基地的卫生员就能解决。可主治医生就是不放行,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训斥说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一点也不拿自个儿身体当回事呢。袁朗听了默默抬头看苍天,心想真是时光飞逝岁月如梭啊,以前的医生在说这番话之前都还要痛心疾首喊一声小伙子的。
    于是他只好继续找机会溜下楼和一堆健身器材较劲。被轰回病房之后看到被子下面鼓出来一块,伸手揭开,是个白色塑料盒子,摸着还有些烫手,打开来看,竟然装着一份手抓羊肉饭,一张字条粘在羊肉上,只有俩字--午饭。
    袁朗抓了抓头,昨天晚上跟这家伙提过自己是新疆人。他把沾满油的纸条揭下来,看着上面的鬼画桃符,低声笑:“字真难看。”
    摸出笔,在后面重重地续了句话:“不要把纸粘在饭盒里面!”想了想,又从口袋里抓出把钱,一股脑儿都塞枕头下面,继续写,“不许偷,记得给钱。”
    下午被子里藏着的东西变成了一屉子干丝烧卖。那张纸上面又添了一行:“懒得费工夫把钱弄出去,少得了便宜卖乖。”
    “……你令堂!”袁朗如是回复。“对了,打火机!打火机!!”
    “你大爷。”这次很快就有了回应,“打火机昨晚就弄回来了,在床头,你瞎啊。”
    袁朗只在纸上留了个“靠”字就飞身跃回病床边,三两下把烟翻出来点上,深深地吞云吐雾了之后,才对那只终于晃荡回来的鬼龇牙:“在鄙人的词典里,吃人嘴软这个词条是不存在的。”
    龙文章偏着头摆出个奇怪的表情,两条眉毛耷拉下来,嘴巴大张。袁朗凑近了,一口烟喷上去:“抽风呢。”
    龙文章维持着那个表情口齿含混地回击:“是个字!”
    “看不出来。”
    “……这个字念囧。” 龙文章终于把脸正了回去,一脸鄙弃地瞥他,“小伙子,要紧跟时代的潮流啊。”
    袁朗狠狠地冲着一个烧卖咬了下去,心想自己这个小伙子怎么就被时代的潮流抛弃了呢。
    后来几天倒比较各自相安无事,龙文章白天依旧出去,袁朗也继续坚持不懈地和主治医生开展拉锯战,然后在一次又一次的挫败中回到病房解决龙文章分外勤劳搬运回来的各种食品。当然这些食品渐渐花样翻新变得千奇百怪,虽然袁朗明令禁止任何被他斥为只有吴哲这类人才会喜欢的垃圾食品,不过有一次他确信自己看到了炸蟑螂。
    那也是最后一次。因为袁朗对着那盘东西沉思了片刻,而后豪情万丈地端着这玩意儿闯进了主治医师的办公室,隔着一张桌子笑得倍儿和蔼可亲:“出院手续,或者吃了它。”
    五分钟后袁朗哼着走调的小曲开车出了医院大门。
    龙文章还没回来,袁朗本来也没打算要带上他。今年的南瓜眼看就要收了,一堆事要忙,再说往后也得出任务,有个来历不明又聒噪的家伙跟着心里总觉得不自在。反正那家伙似乎对这个世界适应得很好,每天逛完了回来都是满脸兴奋,没必要整天黏着自己不放。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留张纸条压在枕头下面:“我叫袁朗。86749部队第三中队队长,具体不能说。认识你很高兴。”他顿了顿,觉得怎么看怎么别扭,又把这段话全涂了,重新写,“大千世界,四海为家。有缘再见啊。”
    不过这再见的缘分来得着实有点快。
    军队的医院在城郊,袁朗没直接回基地,准备去城里买点东西。他从超市里挤出来,一股脑儿把战利品扔到后座上的时候恰巧瞥见了龙文章。那家伙两只手抄在兜里,晃晃悠悠地也不好好走路,时而蹭到个小孩子旁边去吹他手里的风车,让它轱辘轱辘地飞快转个不停,时而窜到十字路口当中装模作样地指挥起车辆来,冷不防一辆出租速度极快地从他身上撞了过去,他就追着车又跑又跳地大声嚷嚷,浑然不知道人家听不见似的。
    隔了一点距离,龙文章没发现袁朗。袁朗看着他上蹿下跳仿佛永远不知疲倦地自得其乐,忽然觉得喧嚣远去繁华静寂。龙文章此刻正蹲在原地哈哈大笑得像个孩子,袁朗却觉得稍微有那么点难过。
    他说他喜欢这个世界,这里的所有都让他觉得踏实和安心。一切都是它们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没有打仗,没有家国沦丧背井离乡失魂丧魄生死别离,可是这个世界和他并没有关系。
    他很开心,可是他也很寂寞。所有人从他身边匆匆走过,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面前只是一团空气再无其他。
    袁朗总觉得自己已经见惯了生死。执行任务难免时有牺牲,他在告别战友的时候会难过,但不会像现在这样觉得稍微有些残忍。
    他把车朝着龙文章开过去。那家伙大概是蹦跶累了,坐在路边的铁栏杆上头大声吼歌:“蝴蝶儿!飞去!心!已不在!”
    本来凄凄惨惨的调子被他这样一吼气氛全无。袁朗在他旁边刹车,窗玻璃是茶色的,外面看不进来,隔着一道车窗,他听见龙文章又改成捏起嗓子学着上海腔嘟囔:“林花儿谢了……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袁朗把车窗摇下来,伸出手敲了敲栏杆。龙文章听到动静,转过头朝他笑:“好听吧我唱得。”
    “鬼哭狼嚎。”袁朗说,“我出院了。”
    龙文章从车窗挤进来,理所当然地在副驾驶位置上坐了:“出院了好啊,医院里那味道太难闻了。回家?”
    袁朗一踩油门开上了回基地的路:“嗯,回家。”
    
    --TBC--
    
    [1]继续流水账。终于结束了医院要回基地了XD
    [2]炸蟑螂什么的……见过别人吃自己没敢下手。是水蟑螂,学名龙虱。
    
    (四)下
    
    袁朗回到基地的时候,正好看见三中队那群小崽子们在草地上围成一个圈。齐桓和吴哲面对面趴着,正互相咬着牙扳手腕子。C3扯着嗓子在旁边吆喝:“瞧一瞧看一看啦,菜刀PK锄头,买定离手买定离手,押大赚大押小赚小!都赶紧了啊,还有没下注的没有?”
    “老板,菜刀来一打。”薛刚打了个响指。
    “果断菜刀!”徐睿斩钉截铁。
    吴哲抬头瞪着这帮一边倒的家伙,成才在他的瞪视下低头一笑两个小酒窝:“还是菜刀吧。”
    最后只剩下许三多没表态,吴哲充满期盼地看着他。许木木在他热切的目光下咧出两行大白牙:“吴、吴哲,我支持你。”
    于是吴哲大受鼓舞。
    “可我、我已经洗一个月袜子了,”大白牙接下来毫不留情地蹭到成才旁边,“买、买菜刀。”
    C3万分同情地拍了拍吴哲的肩膀,手一举就要喊开始,人堆外面忽然传过来个懒懒的声音:“着什么急,不带我玩?”
    在场所有人顿觉脊背一凉,下意识让道。袁朗挨个扫了一眼,满意地听到了几声嘶嘶倒吸冷气的声音。C3啪地站起身来立正:“队座吉祥!”
    袁朗拿眼角瞟了一眼正趴在吴哲旁边大幅度挥舞着胳膊冲他挤眉弄眼的某只,和蔼可亲地冲众人摆手:“适当的娱乐是很有必要的,啊。我买锄头。”
    齐桓顿觉空气里散播着一种阴谋的味道……
    C3在袁朗的威压下硬着头皮做了个开始的手势。齐桓和吴哲对视一眼,同时手上加力。按理说齐桓的腕力确实比吴哲强了一个档次,不过这回他鬼使神差地觉得手臂被什么东西死死钳紧了,力气使不上去,只好眼睁睁被吴哲扳着一点一点往旁边倒。
    袁朗挑起眉毛,不易察觉地冲龙文章露出一丝笑。后者正两只手箍在齐桓的小臂上,死死压住,齐桓咬牙坚守了一分多钟,终于败下阵来,悻悻认栽:“队长您老人家英明神武。”
    “愿赌服输。” 袁朗攥着军帽在手心里敲,一脸悠闲。
    “队座,那个啥,我们这就回去洗袜子?”C3试图力挽狂澜。
    “这怎么好意思,都是革命战友。”袁朗背着手晃悠了一圈,笑得越发可亲,“为了感谢大家在这个养伤期间啊对我的特别照顾,小小地加几个餐就行了,啊。”
    于是齐桓觉悟很高地一挥手:“全体都有,目标375峰顶,跑步--走!”
    包括一头雾水的胜出者锄头同志在内的一队人马以最快的速度奔离了袁朗。龙文章依旧趴窝在原地幸灾乐祸地笑,把手拢在嘴边大声嚷嚷:“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袁朗抬头看苍天。阳光真明媚。
    龙文章忽然翻了个身,拿双手指着他:“哎。”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袁朗懒洋洋地眯起眼。
    龙文章凑近了,几乎要贴到他脸上:“你得谢我。”
    袁朗特诚恳地点头:“请你吃大餐。”
    看着那只鬼难得吃瘪的表情,袁朗再一次觉得阳光明媚。
    “你这儿的人都挺有意思。”龙文章吹了口气,摊手摊脚地在草地上摆了个大字,“和我那个团……”
    他顿了一下,袁朗撑着手在旁边草地里一坐:“和你的团挺像?”
    “不一样。”龙文章摇头,“都……都顶好。”
    他似乎并不愿意多说。除了那天晚上他带着袁朗回到六十年前的思念里,袁朗从未听到龙文章谈论有关那个团的只言片语。刚刚回到基地的时候袁朗带着他走在大道上,尽量不引人注目地指给他看一些武器和设备,龙文章咋咋呼呼地凑上去看新鲜,却没表现出有多热爱,让袁朗觉得有些奇怪。他一直以为他会喜欢这些,否则不会穿一身破旧军装,腰间还别了把柯尔特。
    “我以为你喜欢军队。”袁朗说,“我自认为是个极会看人的,你这种不安分的人就是为战争而生。”
    他俩现在坐在375峰顶,看着那队扛着圆木的倒霉鬼们朝山顶跑过来。龙文章不知从哪个地方拽了朵野百合在手里把玩着:“谈不上喜欢,只是习惯。”他好像知道袁朗想问什么,“我生在了那个年头。国难当头,穿一身军装会让我觉得还不那么愧对我们的祖辈。”
    “没人喜欢打仗。”龙文章撕扯着那朵花,“可总得有人撑一把民族最后的脊梁。”
    袁朗微微沉默:“抱歉。”
    龙文章把野百合扔到他身上:“别这么见外。”他拍拍衣服站起来,又恢复了那幅笑嘻嘻的尊容,看着跑到近前的那队家伙,眼神极亮:“都是有魂的人。”
    袁朗跟着站起来,冲着挥汗如雨的整个中队挥手:“回基地。”
    顿时一片哀鸿遍野。齐桓带着头重新圆木上肩朝基地进发,忽然队尾闪出个人啪地朝袁朗立正敬礼,神色严肃:“队长。”
    袁朗顺着吴哲的视线低头往下,看到自己手里那支被人掐下来撕扯了半晌的野百合,忽然头大如斗。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吴哲充分发挥了大无畏的精神,就“朋友之妻不可欺”这一主题和袁朗进行了深刻讨论。袁朗瞪着罪魁祸首龙文章翘着二郎腿挂着一脸悠闲自在看大戏的表情,觉得自己大概真的应该改姓冤。
    后来袁朗把这个想法付诸了行动。他被龙文章拐带着去刷某个粉红页面的时候毅然决然地把自己的固马设成了冤太郎。再后来龙文章给他改成了冤太狼,自己用了龙羊羊。袁朗开始还觉得很满意,狼吃羊什么的好像是自己占了便宜哈。直到更后来他才顿悟其实那个动画片里面最后被吃干抹尽的好像总是灰太狼。
    后话继续按下。
    在袁朗信誓旦旦地承诺把基地食堂前面的那块花坛也包给吴哲打理之后,总算把这个坚决扞卫一众妻妾权利的五好丈夫打发走了。龙文章乐不可支地看着袁朗呼呼地用帽子给自个儿扇风:“这小伙子不错。”
    “吴哲,光电硕士,人形电脑。”袁朗抡起帽子一股风把龙文章扇出老远。
    龙文章盯着那个远去的人影:“想起个人。”
    “什么?”
    “也是这么样一个俊俏的年轻人,眉眼生得挺像。”龙文章枕着胳膊靠在斜坡上,“二十来岁,从九一八那年就开始打仗,一门心思的壮怀激烈,保家卫国,喊的倒比做的多。也是少校,特务营营长,怎么看都是年轻有为,党国希望。”
    袁朗拔了片草叶子在手指上绕来绕去:“后来呢。”
    “后来跟着我打仗。南天门上面毒气毁了半边脸,壮怀激烈再没工夫喊,撑着一口气就是为了活下去。再往后就不知道了,要是没战死,也该八九十岁了吧。”
    他声音极平淡,好像只是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和故事。袁朗默然了片刻:“南天门?”
    “一座山。”龙文章轻描淡写地解释着这个被他反复提起的地方,“我在上面欠了一千多座坟。”
    袁朗看着他,不再接话。太阳渐渐毒辣起来,龙文章左右瞅瞅,找了个阴凉的地方把自己塞过去。大概是觉得这样沉默着有点尴尬,他重新捡起刚才的话头:“那个年轻人,叫张立宪。”
    这个名字让袁朗忽然坐直了:“张立宪?”
    “你知道他?”龙文章有点诧异。
    “国民军第四十九军上校团长,后来带部下归降了,算是革命前辈。内战的情况……你这些天也大概清楚了十之八九。”袁朗顿了一顿,“我还是个新兵的时候,到四川训练,部队邀请当地的老军人给我们做演讲。他说了我这辈子也忘不了的话。”
    “嗯?”龙文章难得很安静地在听。
    “他说他费尽心血却从来不敢妄谈胜利,只是希望自己的部下能在战场上少死几个。”袁朗慢慢说,“作为一个军人应有的人道。这是他的团长教给他的,虽然他的团长从来不会把这些话挂在嘴边。他说他团长是个英雄,尽管历史上不会留下他的名字。”
    龙文章忽然有些意味不明地笑出声来:“哎,你觉得他团长咋样?”
    “敬佩至极。”袁朗有点警惕地瞥他,“我一直把这段话放在心上。”
    龙文章吹了个口哨:“他团长是我,信不信?”
    袁朗坐在原地看他。龙文章飘过来笑嘻嘻地伸手搂他肩膀:“喂,一直景仰着的人生偶像就在面前,是不是有种……很难以言表的激动?”
    “是难以言表。”袁朗一把推开他,“可惜啊。”
    “可惜什么?”龙文章继续凑上来。
    袁朗面无表情:“老子的人生偶像坍塌了。”
    
    --TBC--
    
    [1]写这章的时候卡了一下……好像把气氛搞得越来越沉重了,挠头。努力调整气氛><
    [2]团座拿着花的那张剧照萌得抓心挠肺……不过一直没搞明白那是朵什么花,就随便安了个野百合……
    [3]张立宪的部队番号是参照的何绍周,据说虞啸卿的原型是他……
    
    (五)上
    
    今年这茬南瓜算得上小丰收,之前三个月的折腾过后足足剩下二十一个。铁路高兴之余也有点发愁,以前最终考核的那套把戏显然不能再耍,化工厂里容不下二十一个小组同时行动。
    不过作为A大队资历最老的狐狸,铁路很快就做出了一个愉快的决定,那就是把这个烫手山芋赶紧抛出去。于是素来以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着称的三中队长被召唤到了办公室,五分钟后搂着一大摞人员资料黑脸而出。
    “自从有了袁朗,”铁路慈祥地夹着根烟作拈花微笑状,对政委如是感叹,“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连抽烟也有乐趣了。”
    政委表示了深切的赞同:“袁朗,好同志啊!”
    此刻袁朗好同志正咬牙切齿地叼着颗烟吞云吐雾,试图从脑子里搜刮一个削南瓜的新点子。龙文章霸占着他的游戏机,一边猛按一边大声抗议:“公益广告里说吸烟有害健康。”
    “啰嗦。”袁朗顺手抄起一叠资料砸过去。
    龙文章巍然不动,振振有词:“广告里说我这是被动吸烟,受害相当严重,甚至可以患癌致死。”
    袁朗长长喷出一口烟圈,漫无目的地在资料堆里边划拉:“真遗憾。你没机会再被迫害致死一次了,死鬼先生。”
    龙文章表情夸张地打个寒颤:“换个称呼成么,我昨天刚看个电视剧,可腻味了。”
    “嗯?”
    “《我的死鬼老公》。”龙文章头也不抬,一本正经。
    袁朗强迫自己先深呼吸,然后言简意赅:“靠。”
    借用吴哲的话,三中队有三样大规模杀伤性镇队之宝,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天上无二地下无双,一曰许三多的大白牙,二是成才的小梨涡,三嘛当然要数袁队长的厚脸皮。不过最近几天某个一队之长深深觉得以前引以为傲独孤求败的脸皮厚度忽然变得一文不值,于是坚决发扬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来的大无畏精神,在每日的惨败中脸皮厚度也开始以光速增长。
    “遇到啥难题,说说呗。”龙文章依旧和游戏机搏斗着,“为夫帮你想想法子。”
    袁朗继续深呼吸,再深呼吸,掐灭烟头,简单跟他讲了讲状况。他拽张纸刷刷刷地把想到的要点列上去:“化工厂已经毙掉了。二十一个小组人太多,地点要宽,不能让每个组有碰头的可能,容易露馅。环境尽量恶劣,最大程度地增加心理压力。呃……队里的经费最近比较紧张,最好不要花太多钱在布置环境上面。以前倒是有过一次这么多人的情况,当时设置的任务是狙击越境毒贩,丛林作战,结果烈度太低,效果不理想。”
    “嘶--”龙文章也不知在没在听,忽然苦着脸吸口冷气,把游戏机扔一边,“这关又死了。”
    “哈。”袁朗大笑,双手合十,“善恶有报。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龙文章犹豫着抓了抓头发:“呃……”
    袁朗抓紧机会把被他蹂躏多时的游戏机抢回来:“有厥词快放。”
    “我储存的时候覆盖了你的存档。”于是龙文章听话地把厥词放了出来。
    袁朗维持着一个双手合十的姿势悲哀地想,大概有时候我佛也是会晕头的……
    在袁朗来得及暴起伤人(伤鬼)之前,龙文章及时地清了清嗓子:“我倒想起个地方,可以试试。”
    “说。”袁朗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
    “听说过野人山么。”
    “胡康河谷?”袁朗稍稍有些讶然,若有所思,“密林泥沼蚊虫毒蛇加瘴气都齐全了,据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龙文章微微沉默了一下:“当年十万远征军开赴缅甸,倒有五万多人不是战死,交代在了那里面。”
    相处有些时日,袁朗已经能大概从他的语气里听出点藏着的话来:“你当年也在?”
    龙文章摇头:“我比他们幸运,擦着野人山的边绕路走的,没跟着大军一道撤往印度。带着一群没人管的败兵,回了怒江防线。”他微微仰起头,“一路上看见很多死人。”
    袁朗随手按着游戏机,开始在枪林弹雨里穿梭:“鬼子干的?”
    “嗯。”龙文章仰着头,这样袁朗就看不见他的神情了。他只能看见那只鬼罕见安静的侧脸,衬着阳光变得透明至极。那张像极自己脸让他有种恍惚的错觉,好像猛然间有神只推给他一面镜子,他对着两个自己略微有点茫然。
    “其实,咬着不放的日本兵,人数远不到我们一半。只因为我们是败兵。”龙文章声音放得很轻,“从东北败到西南。”
    他说得很乱,不过袁朗懂他的意思。
    “至少你把很多人带了回去。”袁朗试图安慰他,低头在游戏里扔出一个手榴弹。
    龙文章无声地笑,有那么一瞬间袁朗几乎又要为他觉得难过了。不过下一个瞬间那个无声笑着的人漂移过来,啪地在屏幕上添乱地按上一爪,袁朗补救不及,眼睁睁看着自己在BOSS的枪口下光荣壮烈。
    袁朗怒发冲冠:“……你难道不该是伤怀过往沉浸在内心的悲伤里不可自拔吗!”
    龙文章非常无辜地摊手:“我像吗。”
    “……”
    袁朗只好继续怒发冲冠。
    打是打不着,骂又有失风度,于是他只好一边安慰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边默默赌咒发誓再也不要被这只鬼偶尔脆弱的外表所欺骗……
    
    只是还没过几天,袁队长就把这个血泪的教训忘在了脑后。
    最终的南瓜考核龙文章坚决表示要随时贴身为队长大人服务,袁朗只好听任他跟着全副武装的一队人马上了直升机,只在起飞的时候暗暗冲驾驶员使个眼色。于是乎一下直升机,龙文章就捂着肚子顺势蹲下去,大有呕他个昏天黑地的架势,半天直不起身。袁朗只好装模作样地整队训话来拖延时间,只恨自己没法拎起他一把塞进车里,逮着机会从牙缝里往外冲他蹦字:“少磨叽,给我上车。”
    龙文章愁眉苦脸地挨到车上:“干嘛?”
    出发之前袁朗已经造足了势,军事化武装的越境毒贩用来吓唬初上战场的南瓜倒也绰绰有余。只是因为南瓜太多,改成了两人一组分头行动。待得所有人都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钻进丛林之后,一队之长才终于得空把自己扔到驾驶座上伸个懒腰:“偷得浮生半日闲哪。”
    “你不跟着?”龙文章捂着肚子软绵绵趴在后座上。
    “不用,我跟着反而不好。他们还得花上一天时间到达指定地点完成潜伏,晚上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各种小惊喜。我的人会陆续阵亡,返回汇报情况,或者充当毒贩。”袁朗踩下油门,拉着他开上了边防公路,“带你去个地方。”
    “哪?”龙文章难得的有气无力。
    “到了就知道。”袁朗转着方向盘。
    龙文章贴着窗玻璃往外看,不远处一条大江奔腾而过,山川轮廓熟悉得让人恍惚。他晃了晃脑袋,只觉得晕乎得厉害。
    “野人山已经划归到缅甸,不在中国境内。我选了中缅交界的高黎贡山。”袁朗抬头看后视镜,“觉得附近有个地方你大概会想去看看。”
    龙文章沉默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飞快往后退,不接腔。
    袁朗把车停下来的时候龙文章依旧维持着一个半趴着的姿势往窗外看,他只好转过身去,拍拍窗玻璃:“别发愣。”
    “文澜壮阔。”龙文章说。
    袁朗跟着往窗外看一眼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念不远处一座匾额上的字。他觉得是时候告诉龙文章一声:“腾冲,国殇园。1945年为纪念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阵亡将士建的。”
    龙文章跟着他下车,靠在车上仰头看着一座纪念碑。袁朗不太想打扰他,转过脸装作看风景。旁边的桥头堵了辆很引人注目的车,半个车厢堆满花圈,还坐着个耄耋老人。老人身边那个花圈很大,袁朗目力极好,能清楚地看到上面挂着的挽联。
    我一生愧对的挚友。我必须面对的挚友。
    其实算不上比较正式的挽联,不过吸引袁朗注意力的并非这个。他看到了花圈中间端端正正写着的那个名字。
    龙文章。
    
    --TBC--
    
    [1]军事方面的常识几乎一片空白……努力补课。如果有硬伤BUG请一定提醒我
    [2]野人山的想法来自《怒江之战》。不过这里和那篇小说没有关系。
    
    (五)下
    
    几乎是下意识的,袁朗转头去看龙文章。那只鬼显然没留心到这边的动静,一门心思望着纪念碑。袁朗犹豫了一下,抬手敲敲车:“喂。”
    龙文章微微侧过头。
    袁朗把那辆车指给他看:“来找你的。”
    桥头太窄,那辆车开不过来,几个年轻人把老者扶下车,花圈也被人抬着,往这边走。龙文章眯起眼睛,像是忽然被阳光刺到了。他甚至没有转身,只是侧着头看着那群人簇拥着一个花圈慢慢走过来,九十五岁的虞啸卿依旧习惯性地把自己挺得像杆枪。
    “真找你的?不是重名吧。”袁朗有点开玩笑的意思。
    “哦。”龙文章说。
    这算不上一个回答,不过它成功地让袁朗收起了玩笑。
    “虞啸卿。”隔了一会儿,他又说。
    袁朗记起他曾经提过一次这个名字:“你以前的师长?”
    龙文章微微点头:“曾经我做梦都想当他那样的人。”
    “曾经?后来呢。”
    人群越走越近,龙文章不再说话,他安静地看着那个老人,老人的目光穿过他的身体看向国殇墓园。袁朗试图从那只鬼脸上分辨出一点表情,可是没成功,龙文章眼底除了安静还是安静,只有安静。
    虞啸卿那行人走到几十步开外的时候,他摇摇头,忽然笑出声来,拍了拍袁朗的肩膀:“后来老子的人生偶像也坍塌啦。”
    袁朗忽然想笑。
    “苍天饶过谁。”他说。
    龙文章推了他一把,让袁朗背对那行人。自己也转过身,仿佛发现新大陆,俯身捡了块石头冲某个方向一扔:“三米之内!”
    袁朗看着有个拎着东西的老人正正被他砸中肩膀,抬脚就踹:“别扰民啊我警告你。”
    龙文章躲闪着:“我副官,兼参谋官传令官翻译官。”
    “烦啦。”他举起手朝那边摆,像是在打招呼。被砸中的老人转过身看了眼袁朗,然后目光定格在袁朗旁边那团空气上,走过来。袁朗忽然觉得他是能看见龙文章的,那只鬼也立刻肯定了他这一想法:“他能见着死人。”
    被他叫做烦啦的老人走到跟前,丝毫不见诧异:“什么风又把您老人家吹我这来啦?几年没见着还以为投胎转世又去祸害哪家人了。”
    听口音是老北京人,袁朗想。
    “怎么着,不待见?”龙文章笑嘻嘻地贴上去,“在这儿偷窥人虞大少你不嫌没趣啊。”
    袁朗觉得,回去以后很有必要督促龙文章去上一遍小学语文课。
    孟烦了牙口漏风地针锋相对:“在这儿偷窥人虞大少和小太爷我,你不嫌无聊啊?”
    于是袁朗想,这语文教育,看来和时代环境还是很有关的。
    不过他没能就这个问题继续沉思下去,因为孟烦了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和龙文章长得极像的人,很长辈范儿地拍他背:“年轻人身子骨不错,挺精神。”
    不等袁朗说话,又看向龙文章:“你儿子?”
    龙文章翻个白眼:“孟瘸子你老糊涂了?你儿子多大。”
    袁朗干咳一声:“老大爷,我叫袁朗。”他特意强调了一句,“我姓袁。”
    孟烦了改正错误的态度很积极,呵呵地继续拍袁朗:“哦哦,你外孙子啊。”
    龙文章笑而不语。碍着孟烦了的八十来岁高龄不便发作,袁朗只好在心底边咬牙切齿地回仨字:“你大爷。”
    “我得回家做饭,来坐坐?”孟烦了看了下手表,“以前迷龙那院子,我住了。”
    龙文章挑剔地瞥他:“吃什么?”
    “猪肉白菜炖粉条。”
    “哎哟,干看不能吃,难受啊我。”龙文章把脸一皱,揽着袁朗,“你先回,我带我外孙子到处转转。”
    “……”
    “乖外孙,叫姥爷。”看着孟烦了走远了,龙文章哈哈大笑,一脸得意。
    袁朗恶狠狠掐住那只鬼的脖子:“我是你爷爷!”
    龙文章装模作样地做窒息状:“不是我说的!”
    “管好你副官参谋官翻译官传令官。”
    “你自个儿跟他说去啊。”龙文章十分无辜,“他脖子你能掐着,真的。”
    袁朗悻悻放开手:“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我干不出来。”
    “我九十五了!他才八十五!”龙文章表示强烈的抗议。
    袁朗靠了一声,懒得继续再掰扯这个:“你们经常见?”
    “谁?哦,烦啦啊,也不经常。”龙文章用一种很随便的语气说,“他老来给我上坟。有时候我醒着有时候我在睡觉。醒着的时候就聊两句呗。不过那时候我没法离坟头太远,这个地方,第一次来。”
    他说着这个地方的时候,冲国殇园的大门抬了抬下巴。袁朗看着离他们很远的虞啸卿:“你不进去?”
    “进不进都无所谓。反正,”龙文章笑了一下,“反正他又看不到我。”
    袁朗把车门关好,拔出钥匙:“我想见他。”
    龙文章嗯了一声。
    袁朗朝里面走,龙文章微微犹豫地跟着走了几步,站住了。
    “喂,”龙文章叫他,“谢谢。”
    袁朗背对着他,有点莫名其妙:“什么?”
    “没什么。”龙文章在他转身来看的时候笑得无比灿烂,“就是谢谢你啊。”
    “别这么客气,”袁朗说,“你一客气我觉得有阴谋。”
    “承蒙高看。”龙文章继续笑。袁朗摇摇头,大步走到虞啸卿面前,抬手敬个军礼:“老先生。”
    虞啸卿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有点茫然。
    “你是……”他慢慢地说,袁朗耐心地等。隔了六十年的记忆大概并不是那么容易记起来,袁朗能清楚地从他的眼神里看出逐渐从茫然里生出的震惊,“你是……”
    忽然间那个努力把自己挺得像杆枪的老人有些颤巍地伸手回了一个笔挺的军礼,用力得好像要震碎什么。
    “哦,”他轻声说,“是你。”
    “是你啊。”他重复着。
    袁朗尽量用最温和的声音自我介绍:“我叫袁朗,我是……”
    简单的自我介绍被虞啸卿挥了挥手打断了。他嘴唇有些抖,急切间似乎有很多话想要说,不过最后只反复地挤出了两个字。
    “抱歉。”他说,用力得一字一顿,“抱歉。”
    龙文章一直远远地站着,距离太远,他应该听不清这边的对话,不过袁朗猜测他辨认出了虞啸卿的口型。鬼魂猛然助跑两步跃起来一气儿漂到袁朗旁边,贴着他的耳朵说了句话。
    然后他又漂远了。“我去蹭饭吃啦,猪肉白菜炖粉条。”他这样宣布,并且附加了一个称得上是欠揍的笑,“乖外孙。”
    于是留下袁朗直视着他对面那个急切地想要说点更多的什么的老人。
    “命里事,分内事。”袁朗只好重复着龙文章刚才急速的耳语,“不必心怀愧疚。”
    虞啸卿僵了一下,这句话仿佛让他猛然间回过神来。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个九十五岁老人应有的那样衰老和迟钝:“你是?”
    “我叫袁朗。”袁朗冲虞啸卿摆了个邀请的手势,“如果可能,想和您聊聊。”
    这是个正中虞啸卿下怀的请求。袁朗把自己的车开过来,虞啸卿抬腿在副驾驶上坐了,摆手制止了想要跟进来的陪同。袁朗漫无目的地开车上路:“找个能坐着说话的地方。”
    “不必。”虞啸卿说,“转转。”
    “也好。”袁朗点头。
    路旁是大片的油菜田,正逢着开花的季节,一片金黄。袁朗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去摇车窗,虞啸卿看着他,淡淡的闲聊语气:“车技倒是比以前进步很多。”
    袁朗顿了一下。
    “我叫袁朗。”他第三次重复这句话。
    虞啸卿像是笑了一下:“我知道。”他说。
    “您的朋友,”袁朗斟酌着词句,“能……说说你们以前的事吗。”
    仿佛就等着他来问,连一丝犹豫也没有,虞啸卿从头开始讲,从南天门上和禅达隔了一条江的对望,到那个人是如何花了一个夜晚把火柴头上的硝石填进一枚倒空了火药的子弹里,然后在某个远征军已然反攻获胜的黎明把它打进自己的上颚。
    虞啸卿说得极其平稳,一点磕绊也没有,这一点上他和龙文章很像,提起往事的时候平淡得像是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袁朗有种错觉,好像虞啸卿这么多年来就是在等待着自己这样一个听众。
    最后袁朗把车停在路边。树影和日斑透过挡风玻璃在他脸上微微地晃,虞啸卿已经说完了,并且沉默下去。袁朗觉得自己也有必要说点什么。
    “我认识他,你那个朋友。”袁朗说,“他……”他稍微顿了一下,“他现在看上去过得很开心。”
    他没有跟虞啸卿说那只鬼的事,不过虞啸卿好像听懂了,或者可能以为袁朗说的是另一种意思,或者他其实并很不在意这个。他甚至没有问袁朗和龙文章是什么关系,只是看着窗外大片的油菜田,像是在自言自语,重复着一开始的那两个字:“我一直,想说,抱歉。”
    于是袁朗也只好重复:“他说命里事分内事,不必心怀歉疚。”他想了想又纠正了一下,“他说师座不必心怀歉疚,你的朋友。”
    “兄长。”虞啸卿打断他,“他长我十天。我应该叫他一声兄长。”
    袁朗想着该怎么接这个话头,虞啸卿已经拉开车门下车了。
    “你长得很眼熟。”虞啸卿说,“开始想不太起来,后来觉得你们有些像。不过时隔太久,其实也说不准。”他关上车门,摆了摆手,依稀还留着当年那种雷厉风行的作风,“肯听我说这些陈年旧事,谢谢。”
    今天有两个人都对他莫名其妙说了声谢,不过袁朗大概能够明白其中意味。虞啸卿已经自顾走远了,接他的车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袁朗的车后边。他只好一笑,抬头看着从树叶边缘漏下来的阳光:“这就是你的故事啊。”
    “啊--嚏!”
    隔了半个城,某只鬼一个大大的喷嚏。
    “我说您呐,馋嘴也不带这样的,”孟烦了津津有味地用仅剩不多的牙嚼着一块肉,“都打一中午喷嚏了不嫌累啊。”
    “啊、啊嚏!”龙文章揉着鼻子,“你那点东西老子没馋--谁他妈老念叨我!”
    
    --TBC--
    
    [1]行文BGM是霹雳英雄·问天谴悲曲《悲欢离合一场戏》
    [2]遇到虞啸卿和孟烦了的部分就到这章为止了XD总觉得展开来写会很沉重就草草过了一下,趴,希望不会仓促。
    
    (六)上
    
    袁朗开着车在腾冲城里转了转,路上熙熙攘攘的都是旅游团。这个极边第一城褪去了六十年前浓厚的硝烟气息,显得喧闹而繁忙。他在李氏宗祠里边挑个小店解决了午饭,一碗饵丝,当地特色,覆一层鲜肉丝和火腿丝在上头,浇了点鸡汤,佐着酱油、葱花、芫荽和少量酸菜,倒是清爽适口得很。
    在店里坐了一会儿,还不见龙文章回来,袁朗也没去找,人故友叙旧自己老杵在跟前也不是个事儿。找个地方停了车,在和顺古城一带走走逛逛,有些地方要门票,袁朗靠着张现役军人证通杀无阻。
    西南边陲小镇一路深巷瓦房青石板街的过来,竟透着些江南水乡的韵味。袁朗靠在一个院子门口,院里正好有个旅游团,他就凑近了一些蹭着听点解说。导游拿着个大喇叭指指点点,表情夸张,典故传说倒背如流,像是在演一场拙劣的大戏。袁朗不由自主就笑起来,心想要是有朝一日自己复员了大概当个导游混口饭吃绰绰有余。听了一会儿觉得没趣,往旁边走几步,看了看路标,顺着“滇缅抗战博物馆”的那条道走过去。
    博物馆门口有个当地小姑娘浑身挂满各种小饰品在兜售。这会儿人少,她凑到袁朗旁边滔滔不绝,就是不走。袁朗按着太阳穴,一边心想是不是自己长得太面善连个小姑娘看了都觉得好欺负,一边就打算往外掏钱。
    “我们腾冲的翡翠是出了名的,”小姑娘声音倒挺甜,“叔叔买回去送给阿姨嘛,这个罗汉又不贵,挂在身上保佑叔叔阿姨一生平安。”
    袁朗哭笑不得,心想你这几十来块一个的小挂件也就宰宰游客哪里有半点名翡翠的样子又想我这才三十出头怎么就变叔叔了真是一入江湖岁月催啊岁月催:“叔叔连女朋友都没哪来的阿姨。”
    小姑娘瞅了眼他的军装,忽然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袁朗一手把钱递过去,陡然腾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果然--
    “叔叔送给男朋友也是可以的嘛。”小姑娘语出惊人。
    袁朗手一抖,差点把接到手里的那个罗汉挂坠摔地上。顺手往军装里揣了,赶紧闪人,感叹着如今真是世道变了啊。
    他在博物馆里转了几圈,橱窗里挺多老照片,泛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灰白。袁朗耐着性子挨个晃了一遍,没看见有像龙文章的人。后来看累了就跑到馆外边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抽烟,看着一块刻着简介的石碑发愣。
    “滇缅抗战博物馆分5个部分:山河破碎、悲壮远征、沦陷岁月、剑扫烽烟、日月重光。”
    那上面写着这么句话。袁朗仔细地看这二十个字,他狠狠抽了口烟,想着这短短二十个字下面埋葬了多少个无家可归的生魂,龙文章那张欠揍的脸老是在眼前晃来晃去。袁朗忽然笑了一声,心想要是这些死了的远征军都像龙文章那样化成鬼魂满街乱跑,那该是怎样一幅壮观的场景啊。
    又想,其实也不是没可能,只不过自己看不见。
    眼看着天近傍晚,袁朗把烟头扔进垃圾箱,拍拍衣服站起来往回走。算着时间各组应该差不多行进到了指定地点,坐在车里打开通讯器:“各小组汇报情况,完毕。”
    “E组已抵达1号湖心岛。完毕。”薛刚第一个回应。
    “收到。”
    湖心岛是个他们起的代号,指丛林沼泽区。今天晚上他们组将在那里潜伏,而后薛刚会制造一个自己被沼泽吞没的假象遁掉,转而投奔毒贩(代号蚂蝗)的行列。
    “B组正在接近3号洗澡堂,预计一小时后抵达。完毕。”成才第二个。
    “收到,加速行进。”
    洗澡堂也是代号。腾冲附近多温泉,部分泉眼温度高得骇人,据说连牛也烫死过。洗澡堂是个大的气泉群,成才也将在那里壮烈。
    “F组即将抵达千手观音庙,完毕。”某个压得低低的声音传过来,像是怕跟在后头的南瓜听见。袁朗笑了一声:“收到。许三多,你再不跟蚊子断绝亲戚关系,任务完成之后给我站大街上吼军歌去。”
    其他小组陆续传来回音,都很顺利。袁朗在心里默数了一下,皱眉:“D组回话,完毕。”
    没人应答。耳机里啪地一声微响,另外一个频道切进来:“队长,锄头那组出了点事。”
    是带队负责充当毒贩的齐桓。袁朗沉默了一下:“各小组继续行进,保持频道清洁,完毕。”
    他关了和各组通话的频道,问齐桓:“怎么了。”
    “两个小时以前联络过一次,后来就一直联系不上了。”齐桓说,“跟着他们的那组‘蚂蝗’也这样。我派了两个人往那边去。”
    袁朗点了根烟。
    “叫回来。”他说,“告诉我最后一次联络时候他们的方位。我和留在这边的C3去,你们原计划不变。”
    齐桓报了个坐标。袁朗记下了,抬手要关通讯器,齐桓忽然叫他:“队长。”
    “说。”
    “不会出事吧。”
    袁朗把车开到回临时露营地的路上:“大风大浪你还经历得少啊齐妈。”
    齐桓罕见地没抱怨这个他从来没承认过的外号:“我右眼皮有点跳。”
    袁朗就笑:“关心则乱啊菜刀。回来你去腾冲买块翡翠带着,辟邪的。”
    一路狂飙回去,C3已经把该带的东西都一式两份地弄了出来,正站在空地里往脸上涂迷彩。袁朗换上了丛林作战的衣服,把外衣扔到一旁的时候口袋里掉出根红线,想了想,拽着那根线把刚买的翡翠罗汉揣进了兜里。
    “别磨蹭。”他走到C3旁边,伸手在那张娃娃脸上乱抹一气,“又不是防晒霜。”
    C3捂着脸躲闪抗议:“队长你要懂得享受生活!”
    袁朗在自己脸上也抹了一把:“废话少说,上路的干活。”
    他端起枪,钻进丛林。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开始几步还能借着从叶子里漏下来的微薄光亮看清周围,后来走得深了,头顶上枝叶密密匝匝地交错,就有些伸手不见五指的架势。大功率照明手电筒带是带了,不过林子里多蚊蛇虫豸,能不用则不用。袁朗伸手打开夜视镜,看着黑洞洞的无边丛林,无端想起龙文章讲过的野人山,会吃人的魔鬼森林。
    不知道那只鬼现在在干什么,袁朗想。
    
    于是那只鬼现在又仰头打了个大喷嚏。
    “烦啦,”他在脸上挂出个可怜兮兮的表情,“什么味道。”
    孟烦了正在往屋里端一盆火炙牛肉,放在桌子正中间。因为龙文章在,他没和家人坐一桌,端到自己房里。看起来他似乎成心要眼馋他的团长,孟副官家今天的晚饭比往日丰盛了不止一倍。
    “自个儿尝尝就知道了呗,”孟烦了举筷,做个请的手势,“您最念念不忘的火炙牛肉呐。”
    龙文章龇牙:“再贫我掀了你家饭桌。”
    孟烦了见好就收:“得了,小太爷今儿吃独食。”他站起来给自己盛饭,“我说团座大人。”
    “嗯?”龙文章从鼻孔里应声,“别叫我团座。”
    “我说,你那外孙打哪来的?”孟烦了没理他这个茬。
    “什么打哪来的。”龙文章没听懂。
    “少装蒜,您自个儿一根光棍打到底,到死没成过家,哪来的外孙。”
    龙文章笑出一脸褶子:“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行啊。”
    “说正经的。”孟烦了往嘴里填菜。龙文章深深吸口气,把自己的脸整个儿埋进那盆牛肉里。
    “捡的。”他埋着脸闷闷地说。
    “长得跟你一个德行。”孟烦了说,“短脖子厚嘴唇,笑起来张牙舞爪。”
    “滚一边去,我长得有那么不入你法眼么,”过了好一会龙文章才把自己拔出来,“看到他的时候觉得真像在照镜子。”
    “还是有些不一样。”又过了一会儿,他慢慢说,“年轻人。眼睛里有些东西不太一样。”
    孟烦了埋头喝汤,稀哩呼噜好一阵之后,他说:“自有少年中国。”
    龙文章嗯了一声。他把孟烦了放着的筷子抓过来,叮叮当当敲着碗盆。孟烦了喝完汤开始收拾碗筷,他也跟着站起来:“我走啦。”
    “还回来么。”孟烦了也不留他。
    “鬼知道。”龙文章揉了揉脸。孟烦了切了一声:“您自个儿不就是鬼吗。”
    “真不知道。”龙文章皱着一张脸,“又没见过别的鬼像我这样。”
    他挥了挥手,转身拉门。背后孟烦了喊住他:“死啦。”
    这是个极其罕用的称呼,龙文章微微侧过头,听见他的副官用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应有的语调对他说话,有点沧桑和低哑:“我说,要是找到个好人家……”
    “就嫁了?”龙文章笑。
    孟烦了声音一提:“你大爷!我是说,要是找到个好人家就投胎去吧,下辈子活个好命,这么个孤魂野鬼的算什么事啊。”
    龙文章笑着往外走:“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呗,急什么。再说现在不是有个孝顺外孙养我么。”
    他走出院子,关上门,靠在墙根上轻轻吹了口气。天还没有全黑,一弯月牙在隐在云层后头,腾冲城里千家灯火星星点点地亮起来。
    龙文章在城里头晃荡着去找袁朗,没见着人,三转两转却又看见了国殇墓园的大门。他迟疑一下,走进去,这里没有什么灯光,一片寂静。白天虞啸卿留下的花圈还摆放在纪念碑下头,他在花圈前面驻足片刻,仰头向着纪念碑行了个不算很端正的军礼,然后顺风爬到纪念碑的顶上坐着,俯瞰整个县城。
    没有袁朗和烦啦在旁边说话的时候他有时候会有种错觉,觉得像是在做一场梦,整个世界都是虚幻。他看着灯火通明的腾冲,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袁朗的时候,觉得心里隐隐有丝稍纵即逝的不安。
    
    --TBC--
    
    [1]腾冲没有去过,资料都是在网上查的,可能和真实有出入,去过的GN发现有BUG请纠正XD……越查越想去旅游去旅游去旅游去旅游啊><!
    [2]翻了翻原着烦啦应该是九十岁……八十五是照着电视剧来的,蹲地。
    
    (六)下
    
    袁朗保持着每隔五分钟一次的频率和齐桓通话,C3跟在他后头,大概拉开了两三米的距离。他们不需要像其他人那样防范着未知的“毒贩”,于是超短型冲锋枪被袁朗挎在身后,只是习惯性拔了微声手枪捏着手里,另外一只手用野战刀砍去遮住前方道路的粗大藤蔓。
    “队长,”C3尽职尽责地耳听六路眼光八方,“你说锄头他们会遇到什么,这林子里不会有什么远古野兽?不是据说神农架那边好像最近发现了恐龙后裔。”
    袁朗一刀劈开张巨大的藤叶:“走进科学你也信,净瞎扯。”
    C3笑,又给齐桓报了个坐标:“那还能是什么。”
    “什么都可能。”这回说话的是隔着个通讯器的齐桓,“队长,你们已经越过缓冲区进入核心区了。前面是个小型高温气泉群,注意绕行。”
    “收到。”袁朗说,“提高警惕,当地部队提供的那份所谓专家勘探地图未必靠得住。”
    他说的是那张86年高黎贡山被列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时候中科院科研工作者来这里实地考察之后堪绘的地图。上面标注得还算齐全,不过有些地方画着红叉,意味着极度危险,情况不明,勘探队或者是在里面吃了亏,或者是没敢深入,但是吴哲那一组行进的路线和这些画叉的范围并无交集。
    “队长!”C3忽然喊他一声,有些惊喜,“那边的藤被砍过。”
    袁朗抬头,左前方一条拖曳在树上的巨藤确实有明显被人为砍动过的痕迹。他和C3往那边挤过去,断口还很新鲜,袁朗拿着自己的野战刀在上面比了比:“是我们配置的刀具砍出来的。”
    “应该是锄头他们砍出来的路。”C3顿时松口气,找到路就等于找到半个人。袁朗微微点头:“继续前进。”
    有了吴哲他们砍出来的路,袁朗和C3走得比先前顺畅了一些。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左右齐桓那边传来新消息:“队长,跟着锄头他们那组蚂蝗有信号了。”
    “情况如何。”
    “那边传话回来一切正常,只是忽然有片区域好像信号被强烈干扰了,定位系统和通讯系统全部失效,原因不明,因为怕打乱其他小组的演习没用信号枪,摸索着走了出来。他们没和锄头遭遇过。”齐桓显得有点担心,“队长,按他们所说的大致距离我估了一下,你和C3差不多已经进到那个范围附近。另外派出去的直升机回来了,没发现任何可疑迹象。”
    “明白了,让他们绕过那个区域向我靠拢。”袁朗沉吟一下,“另外还有小组遇到这种情况吗。”
    “没有。队长,会不会锄头他们也只是被干扰了。”
    “但愿如此,没确认具体状况之前不排除出意外的可能。”袁朗点点头,挪开送话器。C3突然摘了夜视镜,从背包里摸出手电筒:“队长,地上有点不对。”
    袁朗低头看地,厚厚一层腐殖质,枯叶交叠,看不出什么异常:“怎么了。”
    C3把手电筒打开,往地上照:“小时候我们院的小孩都喜欢玩沙子,在沙地上刨个坑,盖层树枝或者胶纸再洒层沙,专用来坑人的。我年龄小,被坑得多。后来被坑多了就有经验了,底下有东西的地方踩着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他半蹲下去,指一处地方给袁朗看:“这里的土被人动过。”
    袁朗扔给他一把野战刀:“挺行啊。”他也摘了夜视镜就着灯光去看,确实有被动过的痕迹,新落上去的枯叶被翻了些下去,压着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腐泥。C3用野战刀把那块地方挖开,开始覆着的一层落叶很快就清掉了,往下刨两下碰到个硬东西,三两下刮开腐泥,是块看着极古老的石头,有点像块碑的形状,上面三个大字,稍低点的地方又有些模糊不清的小字,扭曲繁复。C3先惊喜地咦了一声,摸了摸石头上并非自己留下的几个新刮痕:“锄头他们也发现过。” 紧接着又抱怨起石头上刻的字来:“哪国鸟语这是。”
    袁朗的文化程度不比他高多少,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存货不多的篆字金文甲骨文,没发现有任何挨边儿的迹象,想了想:“滇边多古国,大概是某种古文明的遗留产物吧。地图上有标注吗。”
    C3刚要抬身去拿地图,忽然猛地跳起来,抬手一枪向着袁朗背后开火。袁朗反应极快地躬身滚到旁边,抓枪朝那个方向瞄准。C3已经解除戒备站起来,袁朗也看清了被他打成两截的东西,一条手腕粗细的蛇。
    “奇怪。”C3端着枪往四周看,防备着冷不丁再窜出一条来,“丛林多蛇虫,我们身上都是撒过药的,一股雄黄味我自个儿闻着都不舒服,怎么会有蛇过来。”
    袁朗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去看石碑上那三个大字,扭曲的形状和他脑子里想起来的那个名字倒有些相合。
    “把灯关了。”他低声说,“蟠蛇谷。”
    蛇是对热源极敏感的动物。C3手起灯灭,重新把夜视镜戴回去,没听懂袁朗后面那句:“什么谷?”
    袁朗吐了口气,下午他在和顺古镇蹭着听解说的时候,那个小胡子导游兴致勃勃地指着个古藤甲满嘴跑火车,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说第六次擒到孟获是在怒江边,就是这保定县腾越州,最后一次在蟠蛇谷一把大火,烧得孟获十万藤甲军是片甲不留。
    “蟠蛇谷,诸葛孔明火烧藤甲七擒孟获的地方。”袁朗笑,“可信度未知。”他走几步捡起死蛇捏开蛇头查看,隐约能看到毒腺,具体什么蛇种认不太出来,“有蛇倒是不假。这蛇没见过,小心点,带毒。”
    “继续往前。”袁朗挥了挥手,C3跟着,走了几步两个人又都站住,原先一直沿着锄头砍出来的道在走,这里之后忽然没了痕迹,巨大的藤蔓交错纵横,藤叶上凝着露水,透过夜视镜,隐隐能看见林间起了点薄雾,隔远些的地方就不那么能辨得分明。
    C3仰头看附近参天的古树:“队长,要不爬树上往周围看看,这里可视度太低了。”
    袁朗点头。C3把枪斜挎了,抓着根垂下来的粗藤一个引体向上把自己弄到树枝上,袁朗选了处藤蔓少的地儿落脚,两个人很快都攀到十来米高的地方,四周看了看,除了虬根错节的古树巨藤就是随处可见的杜鹃花。高黎贡山多大树杜鹃,三月间正是开花的时候,一片一片的红。丛林里除了些蚊虫低鸣,极其安静,C3叹气:“锄头啊锄头你这个捉迷藏可真不好玩。”
    就打算下去,袁朗忽然摆手:“你仔细看。”
    C3眯起眼睛又看了看,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袁朗指了指杜鹃:“看它。”C3扫着成片的红色,脸上浮现出点震惊的样子:“这是……”
    “应该是条蛇。”袁朗接着把他的话说完,从树上看下去,这一片地方的大树杜鹃和野生的分布得不大一样,像是循着什么规律,连成一条线,因为杜鹃正逢开花,这才显了出来,的的确确像极一条蛇的模样,连蛇头带尾巴都不缺,他们站的地方正好是这条杜鹃蛇的中心位置。
    C3带着点惊叹:“看来没准真是以前滇缅古国的遗迹,蛇图腾崇拜啊。”他一手拽着旁边的藤蔓稳住身子,一手探进背包拿地图展开来看,“没标。专家真不可信。”
    袁朗活动了一下准备从树上下来:“他们来的时候大概杜鹃没开。”
    C3没说话,袁朗抓着根树枝准备往下撤,忽然头顶传来声闷响,抬头只能看见C3猛地挣了一下。一根极粗的藤蔓不知何时忽然活动起来,绕过他的胸口勒紧,C3扔掉地图反手拔刀一下扎了进去,藤蔓像是会疼一般翻滚扭曲着,袁朗来不及多想,一梭子弹过去打断了那根藤。
    没了抓附,C3顿时往下边掉,袁朗伸手捞住他:“怎么回事?”
    C3二话没说拉着他朝树下跳,中间一些横生的枝条和藤叶挡住了些许坠力,地上又是厚厚的腐殖质,对他们来讲不算什么。两个人非常默契地就地一滚,袁朗把枪口朝那边端着:“怎么了。”
    “蛇。”C3喘了口气,“不是藤,他妈的这些看着像藤的家伙大概都是蛇!”
    似乎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周围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两个人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整个丛林似乎苏醒一般在眼前活过来,袁朗想起齐桓曾经说过的话,伸手一拽C3:“往气泉群那边撤,走。”
    身前身后都是蠕动的藤蔓,早先砍路出来的小小缺口早被填满,袁朗冲C3比个手势,一发照明弹冲前头打出去。C3会意地护着眼睛朝旁边一滚,顺手端了冲锋枪对着后边的藤蔓一阵扫,照明弹的高温烫得附近的藤蔓焦灼蜷曲,袁朗就势拉了把C3,两人趁着这个空口撤出了这个由诡异杜鹃组成的图腾中心。
    气泉群附近硫磺含量极高,少植被,温度也高得骇人,不适宜这些藤蔓生长,袁朗也是抱着赌一把的心态朝那边撤。试着和齐桓联络,耳机里一片杂音,已经无法通话。拔出信号枪又塞回去,现在还不到时候。他忽然觉得脸上粘腻,抹了一把顿时冲C3皱眉:“挂彩了?”
    C3满不在乎:“刚第一下被咬了口,没事,背包里有蛇毒解药。”
    所幸那个高温气泉群着实离得不远,正如袁朗所料,这里并没有生长那种怪藤,只是空气又热又湿,像是个大澡堂子,比澡堂更闷更难受。袁朗和C3小心地避开喷涌而出的热蒸汽,被高温蒸汽烫伤可不是好玩的。藤蔓似乎也忌惮这里的高温,并不甘心地在外围蠢蠢欲动。袁朗选了个背靠山壁的角落,自己端枪警戒,让C3赶紧清理伤口。
    包里药品齐备,C3一把衣服解开,袁朗就看到他肩膀上有两个血洞,还在汩汩往外冒血。C3简单清洗消毒了就要往上缠绷带,给袁朗叫住了:“等等。”
    他看了看伤口,血丝毫没有止住的势头,反而冒得更欢,几乎是在往外喷,按理说C3没有伤到动脉,即便是在这热气里蒸着也不会这么长时间还没凝血。C3拨开他手:“注意警戒啊队长。”
    袁朗摇摇头,掏出了信号枪,第一枪却哑了,又开一枪还是这样,猛然回过味来,气泉群里空气湿度太大,信号枪一旦湿了就打不出去。
    一阵细微的响动从山壁上传过来,袁朗猛地回身。几条藤蔓竟然试试探探地从山壁上爬了下来,他抬手几个点射,细一些的都给打断,有一根极粗壮中弹后仿佛吃痛般暴起扫过来,C3刚刚抓起枪就被拦腰卷起,袁朗也被冲力带翻到一边,冲锋枪脱手。来不及犹豫,拔出手枪朝着山壁上最近那个喷射着热气的泉眼就是一枪,滚烫的沸水扑头洒下来,藤蔓被烫得猛地一抽,袁朗趁着这功夫重新捡了冲锋枪,把那家伙扫成两段。
    尽管已经迅速把自己藏到一块岩石下头,热泉水还是无可避免地把他半身浇了个透。袁朗只觉得一阵白气冲到眼前,烫得几乎失去知觉。他咬了咬牙把C3拉过来,被刚才那一下勒得太紧,加上失血过多,C3已经有点半昏迷了,幸好没浸到多少沸泉,烫伤较少。袁朗让他靠着休息,端着枪往四周看,藤蔓的影子不是看得很分明,隔着蒸汽影影绰绰的,心说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鬼东西都有。
    提到个鬼字袁朗忽然觉得蒸汽上头什么东西有点晃眼,抬头往上看,有点像个人形,半透明的,只是模糊得十分厉害。他仰着头,不确定地喊了一声:“龙文章?”
    那东西没动。袁朗觉得周围温度一下就降了不少,他向来不信鬼神,觉得都是些自己吓唬自己的虚妄之物,可是自从认识龙文章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这世界上确实存在很多唯物主义无法解释的东西。他往前探了探,想看个清楚,忽然什么东西忽地扑在他背上,把他压得弯下腰去,袁朗下意识地用力往后一个手肘,空的。那东西顺势扑着他滚进了C3所在的岩石下面,下个瞬间一道忽然迸发的高温蒸汽从袁朗刚才站着的那个地方喷过。
    “哈,就知道你要出事。”某只鬼有点欠揍地拖长了调子,但是现在听着分外踏实的声音。
    袁朗晃晃脑袋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不知道啊。”龙文章有点无辜地摊手,“听到你叫我,就来了。”
    袁朗盯着在水雾里显得越发不真实的那家伙,心说我靠,召唤兽啊。
    
    --TBC--
    
    [1]身为一个军事地理双白痴这章写起来真是好要命……
    [2]不会虐队长的,有团座那个开外挂金手指的家伙在呢。PS:除了团座之外,这真的不是灵异文(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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