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笙

君子一诺

——不是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叶晖在满岁的生辰礼上，抓周的结果是一把算盘。

这让叶孟秋狠狠地郁卒了一遭。

长子叶英如他所愿，抓得一把小剑在手，次子却抓了个如此不见出息的东西。自此之后，对于叶晖，叶孟秋总不像对待叶英那般严厉苛刻，事事求精。正因如此，叶晖虽生于藏剑世家，却是难得的剑术平庸之人。

俗言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叶晖自小对练剑铸剑兴致缺缺，反倒于经商一道十分有天赋。幼时最大的乐趣，是偷偷跑去账房，学着盘点山庄人事财物，或者至剑庐处，旁观叶泊秋打理各地兵刃的商路。

自古以来，重农抑商之风盛行。即便大唐年间不甚明显，然而所谓士农工商，从商一道，到底是落了下乘。藏剑叶氏书香世家，即便叶孟秋早年弃功名而就剑术，传承下来的观念依旧颇有几分保守，山庄生意多是交由旁支打理。

不过，或许是觉得长子修剑、次子持家这样的状况颇为不错，叶孟秋虽然有些失望，也没有明言限制叶晖。于是叶晖的日子，过得比叶英要惬意许多。

以至于在叶英每每被父亲禁食罚站的时候，叶晖都能想到各种办法偷来食水，悄悄地给大哥送去。

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叶英年幼时，于剑术上展露的才华，在叶孟秋眼里显得着实愚钝。他对长子寄予厚望，自然收获了不小的失望。因而对叶英责骂惩罚，都是平常事。

叶晖见的次数多了，心里难免担忧兄长。他性格沉稳，心思缜密，觉察出父亲内心不悦，多半是担忧一身剑技无人传承，为解兄长之困，竟在那段时日里抛开爱好，勉力提剑习武。

若论天赋，叶晖算不得太差，论家学，四季剑法亦是精妙绝伦。他习剑三月半载之后，竟然已经小有成效。或许是被次子的勤勉感动，叶孟秋自那之后对叶英的态度稍有和缓。

一日里，叶晖兴致冲冲去向叶英展示新上手的剑术，木剑纵横开阖，很是像模像样。叶英看罢，良久未发一语，不见称赞，亦不见指正。叶晖那时尚小，与他颇不如后日默契，无需闻声已然知意，只好发问道：“大哥觉得如何？”

叶英眉目微垂，缓缓道：“你向来对打打杀杀毫无兴趣，不必勉强。”

“勉强倒是没有。”叶晖持剑一笑，“若人人只做喜欢做的事，都不必理会肩上责任，那天下岂不是要乱套了。”

他行事严谨，有条不紊，小小年纪讲起道理来竟也是一板一眼，认真得可爱。叶英听罢，却将眉梢微微一扬，眼底似是映过一抹清冷剑光：“江湖风云，不适合你。身为叶氏长子，我是你兄长。即便日后剑影刀光接踵而来，第一个面对的人，亦该是我。去做你想做的事。”

白云悠悠，落英纷然，剑冢深处，春晖谷里，叶英声音平淡如水，却好似一把郁郁青青的清风，拂得人心里涟漪一动。

他自小寡言，和谁都不显得太亲近。叶晖虽是他弟弟，起居同行，相互关照有加，也未见得有多少交心的亲厚。

而便是从那时候起，叶晖忽而开始觉得，他何其有幸，何其有幸。

他扶剑站起，语声朗然：“大哥这是瞧不起我。”

“堂堂男儿，岂能倚赖他人遮风挡雨。大哥若要踏上江湖路，叶晖绝不使你孤身一人。”

这是藏剑山庄日后的二庄主此生第一个诺言。

事实上这个诺言他并不知道叶英有没有放在心上，因为连他自己后来都忘却了，曾在年少时候还说过这样郑重的话。不过这些并不重要，没有把区区一个诺言放在心上的缘由，是因为它其实已经成为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再不需要刻意为之。

其后数十年，藏剑山庄以一介书香世家，一跃而成江湖之中声名鼎盛的门派，除却叶孟秋昔年雷霆手腕的名剑大会、除却叶英接任庄主之后技惊四座的剑术，便须得归功于叶晖日夜操劳的打理。他一手铺开了藏剑的兵器生意，江南江北、黑白两道，处处可见，人人尽知。

叶晖每日的生活，若着人记录下来，可谓乏味至极。里里外外，总不过是些大小琐事。比起叶英的观花抱剑，或者叶炜的剑挑江南，着实逊色太多。

但山庄诸人却都明白知晓，山庄里，若一日缺了其他几位庄主，或许还无甚关系，可若是缺了二庄主叶晖，那真真是难以度日。只因繁杂家务，无人过手。

譬如叶英时常闭关练剑、叶炜喜好四处挑战、叶蒙心思粗豪、叶凡浪荡江湖、叶婧衣天生柔弱，兄妹五人皆是不喜琐碎事务之人。即便勉强来做，也必是一团乱麻，唯有叶晖心思缜密，才能将诺大家业打理得蒸蒸日上。

叶炜年少之时，剑试江南未逢敌手，风头出尽，亦结识了无数好友。其中，曾有好事者称他少年英雄，天下无双，叶炜心性骄傲，那时竟难得摇头反驳：“英雄两字，尚有兄长在前，我却是不敢称的。”

众人皆以为他所指乃是为公孙氏和拓跋思南盛赞的叶英，叶炜却失笑道：“大哥淡泊，少涉风云，英雄这两个字来形容倒显不妥。我所指的，是二哥叶晖。”

叶炜年少骄狂，得他称赞之人少之又少。众人甚少听闻叶晖名号，皆是好奇，便让叶炜讲一讲叶晖又身负哪些神妙剑术、在江湖中有什么成名之战，叶炜大笑道：“这个英雄却不会武，你们终是不懂了。”

——于无声处听惊雷，于平淡处见英雄。

叶晖终其一生，武学修为亦十分有限。然而江湖后辈提起他，总是犹带三分敬意，也是一段传奇。

身为家财万资的藏剑二庄主，叶晖终生未娶，并无子嗣。他在不惑之年收了一名女童做义女，悉心教导，辞世之后这名女子接掌家务，处事老练，不输男儿。

这名女孩儿，是安史之乱初起时，由一名藏剑弟子从战乱流离的长安城里救助的孤儿。那时城外茶馆的老板娘赵云睿，托他将女孩带离烽火是非之地，他便将小女孩儿顺路领回了山庄。江南之地，几乎未被战火波及，还算得上富饶安乐。

始料未及的是，这名唤作叶燕返的藏剑弟子，在一次随叶炜押送兵刃北上的时候，未能再活着回归这片土地。

叶晖便收养了这个女孩儿，取名唤作叶琦芳。

他没有亲生子女，全数心血都浇筑在了她身上。兴许是历经战乱、经历了太多吃穿艰难的时日，叶琦芳对于剑术同样没有太大兴趣，每日里跟着叶晖学着管理经营、买卖进出倒是颇有心得。叶晖便试着将一些商路放手给她，叶琦芳虽也能打理得井井有条，却总是自觉不如叶晖。

她曾问叶晖，为何自己赚的钱总是不如义父。叶晖捋须含笑道：“何时你心中眼中不见了金银钱财四字，何时便算得出师。”

因为武学根基不深的缘故，叶晖并不似叶英、叶炜那般，多年来容颜甚少改动。他自一个翩翩意气书生逐渐变作须髯长者，再逐渐额生纹路、齿松发落，如常人那般垂垂老去。叶琦芳却说，大伯、三叔那般经年未变的人，总觉得相隔遥远，不能亲近，而义父却是真真正正触手可及，见着义父，才觉得见着了家。

或许多年心神操劳过早地耗空了叶晖的生命，他在叶琦芳足以接掌庄内大小琐事的那年一病不起。数年卧榻之后，沉疴难治，病逝于一个风雪交加之夜。

是五位兄弟里最早辞世的一个。

叶英亲手书写了他的墓铭。那日依旧是小雪未停，积雪没足。石碑立在坟前时候尚是空空一片，叶英领诸人祭过，以手轻轻拭过碑面，而后骤然转身离去。

漫天飞雪很快便掩盖了地上孤独足印。他终于失却了一名同行之人。

朔风凛凛，吹得石碑上有粉末窸窸窣窣尽数纷扬。一行字渐渐自碑上显现，清峻挺拔，如苍松立崖。

——“君子重义，一诺千金。无花无酒，占尽风流。”

细论起来，叶晖算是一个商人，商人重利轻义。但没有一个看到碑上铭文的人对此提出异议，因为他更是一个君子。藏剑山庄二庄主手中打点千万金，心中却无半个铜子儿。他是藏剑五位庄主里最无传奇可称道的一个，也是最一字不著尽得风流的一个，江湖声名之盛，不逊叶英。

叶琦芳总是说，她的义父从未仗剑而行，却自有任侠之风。

（完）

*二庄主叶晖，与我而言便的确是一个于无声处听惊雷、于平淡中见英雄的人。无花无酒，占尽风流。无剑在身，侠骨凛然。如果山庄没有二庄主揽过山庄的大小琐事，那么绝不会有悠闲淡然、抱剑观花的大庄主，也不会有剑挑江南的叶炜三庄主，至于叶凡惹出来的一系列的麻烦事，恐怕摆平也更有难度。

*叶晖收养的那个小女孩，就是战乱·茶馆任务里的小女孩没错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