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梁异闻录》的系列篇目之一。
44
东海与京都金陵城相隔千里,即便是快马赶路也得有七八日的脚程。离北境就更远了。
列战英奉命去打探消息,并没有必要回返金陵,只需联络上祁王府在各地经营多年的人脉即可。
然而他找到的各处暗桩地点,竟然十有九空。
列战英这才惊觉不妙,正要再探,便在一条偏僻小道上撞见几个被追杀的祁王府家将,赶忙救了下来。
也幸亏列战英曾随萧景琰多次出入祁王府,家将之一与他有过几面之缘,这才不至于两厢错过。
闻得列战英口中言语,萧景琰一惊而起,只觉透顶荒唐,难以置信:“胡说!祁王兄怎么会有谋逆之心!这一定是栽赃!”
“靖王殿下,”有家将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声泪俱下,“您自是相信祁王殿下,可陛下……陛下他……他对祁王谋逆之说深信不疑,连众臣尽皆求情都置之不理啊!祁王殿下含冤而亡,林帅府上也都被下狱查抄,属下等求助无门,只能往东海来了!”
萧景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说什么?林帅府上也……”
他乍闻变故,心神陡乱,如今渐渐思绪回拢,便猜得了几分来龙去脉:祁王兄的母家正是林帅府上,若要栽赃陷害他谋逆,自然要把诸如拥兵自重、意图犯上等等罪名先给林帅扣牢实了,才能既使父皇疑心忌惮,又彻底截断祁王兄的臂膀。
其中的险恶用心,令人不寒而栗。
这样的手笔,不用猜,也应是出自他那些好皇兄。
45
萧景琰勉强镇定心神,骤然抬头,看向那名家将:“那林帅和小殊呢?!他们不在金陵在北境,坐拥七万赤焰军,即便父皇下旨召他们回京,以林帅的睿智也不会全无防备,你可有他二人的消息!”
“属下不知……”家将迟疑着摇头。他们是在祁王被赐死之后,禁军查抄祁王府时趁乱逃出来的,原本在府里的地位便不高,消息也不灵通。倒是还知道些别的:“祁王殿下被冤谋逆,起因却是赤焰军中前锋大将聂锋的求救信,说赤焰军……通敌叛国。”
萧景琰脚下一晃,伸手撑住案角,才堪堪能让自己不至于太过失态。
通敌叛国……这是九族尽诛的罪名。
然而更详尽的消息和事态发展,家将们却是再不知晓了。萧景琰在室内来回踱步,沉吟片刻,毅然道:“备马,我要回京!”
话音未落,方才一直寂寂然的平安玉牌,忽而光华大盛。
46
列战英和几个家将都被吓了一跳。
萧景琰动作猛然一顿,挥退了惊疑不定的几人:“你们先出去吧。”
他方才满溢于心的都是惊诧、愤怒、担忧和不忿,几乎要丧失理智。然而不知为何,玉牌亮起的那一瞬间,却仿佛有安定人心的作用一样,让他奇迹般地缓和了情绪。
[梅长苏十分担忧]
——“苏兄,你听到了?”
“我听到了。”
“殿下,你现在万万不可回京。”
——“为何?”
——“如今此事刚刚发生,一切还有挽救的可能。纵然祁王兄蒙冤而亡,可他尚有血脉遗世!小殊和林帅也消息未知,难道我要安然坐视?!”
“殿下,冷静。”
“一切已经没有挽救的可能。”
“现在回京,不过是白白卷进去,甚至一同获罪也不无可能。”
——“你又知道什么!”
萧景琰头一次对玉牌另一边的人产生了几乎称得上是愤怒的情绪:“或许在你看来,我此刻回京,不过是徒劳。”
——“然而这世间,有许多事,都是能让人明知不可为而毅然为之的。”
——“纵然付出性命,亦百死不辞!”
话不投机,萧景琰不欲多言,伸手正要收起玉牌,却被上面忽然炙热起来的温度灼伤了掌心。
“萧景琰,你简直蠢得无可救药!”
[梅长苏特别想砸开你的脑子看看]
47
被指名道姓地骂了一句,萧景琰依然没有停下动作,径直往外走。
却在看到梅长苏的下一段话时,动作一僵:“你此刻回京申诉,皇帝怒火未熄,或许当真让你与他们同罪。靖王殿下纵不畏死,却不怕你死之后,再无人替他们洗刷冤屈,自此青史成书,祁王与赤焰军,也将永远背负叛国谋逆的污名、亡灵难安吗!”
萧景琰脚步一顿。
他神色几变,最终却只能颓然坐倒在地,忿忿一捶地面:“你说得对。”
“都道千古艰难唯一死。然而,有时候活着,远远比慷慨赴死来得艰难。”
——“苏兄,方才对不住……还有,多谢。”
“不必。”
——“可我还是担心……”
“殿下,金陵与东海相去遥远,殿下此刻纵然回京,也什么都来不及了,该发生的早已发生。”
“素闻祁王殿下与林帅在朝中人缘甚广,想必替他二人求情甚或暗中打点的,并不在少数。殿下能做的他们大约都已经做了,他们做不到的,殿下也一定无能为力。”
“既然这样惊天的消息从未传至东海,想来是皇帝故意为之。殿下若是回朝,便最好当作不知此事。”
萧景琰虽然满心不甘,但理智尚在,梅长苏句句在理,他竟完全不能反驳,只能咬牙发誓:“待得日后……我弄清了所有来龙去脉、个中真相,定要翻转此案,还祁王兄与赤焰军一个清白公道!”
然而玉牌的光华忽然微微一黯。
[梅长苏用力咳嗽起来]
48
萧景琰心头一跳:“苏兄,是否有何不适?”
“无妨。”
“喉咙和舌头都有点不舒服。”
“好像说话越来越费力了。”
——“和……长白毛有关吗?”
“大概。”
“先不说这个。靖王殿下,你既然有志要推翻此案,那应该得知道,此事不仅仅是掌握证据呈报皇帝就能做成的。”
——“苏兄何出此言?”
“殿下莫非没有想过,这桩案子,皇帝自己,愿不愿意翻过来。”
“刚才的家将也说了,朝中众臣一致求情,却不起丝毫作用。”
萧景琰不由一怔。
他不擅权谋,素来很少细思这些谋算人心的事。然而经由梅长苏一提点,却也慢慢想透了此中关节。此案定罪之快、处置之狠,一切……不过源自九五至尊的那颗忌惮之心。
心里不由泛起阵阵寒意。
“父皇当真……”他低声喃语,语调似笑又似哭,“天家无父子,帝王寡亲情……”
“是以,殿下欲达成此事,手中权力,必不可少。”
“甚至更进一步……”
梅长苏没有再提更进一步是什么,但萧景琰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他闭上眼睛,竭力想要平复从方才至此,大起大落的心绪。
——“我明白了。”
——“我会去做,也一定会做好。”
——“我与苏兄萍水相逢,本不该有此问,但我不擅权谋,又心折于苏兄思虑之周全缜密,是以冒昧相请——苏兄可否,助我达成心愿?”
“我向来景仰祁王风骨、敬佩赤焰军忠义,心里……也为此事十分遗憾难过。”
“如今蒙殿下信任,梅长苏定倾力以赴,九死不悔。”
——“得与苏兄相识,是景琰此生之幸。”
“我亦如是。”
49
萧景琰一直觉得,手里这块玉牌,颇具灵性。
他之前满心充斥着愤懑与难过,在和梅长苏一番对话后稍稍缓和情绪,好受了些许。正在感慨幸而如今有苏兄劝慰相伴,玉牌上的字已经悄悄变成了[梅长苏正在陪你难过]。
让他心里微生暖意。
“不知道小殊和林帅现下如何,”萧景琰低声一叹,“我的副将继续去探听消息了,真希望他们平安无事。”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殿下可以这样想,只要不曾亲眼见过他们的尸首……便可以认定他们或许还存活在这世间的某一处。”
“从未离你远去。”
——“苏兄真是乐观。”
——“不过,我也相信小殊不会有事。”
——“临别之际,他还说日后定会来向我讨要珍珠。”
——“他是个君子一诺重逾千金的人,绝不食言。”
那颗珍珠贴身放在萧景琰的荷包里。
他甚至还亲手给它做了个乌木盒装上。
靖王殿下伸出手,握紧那个盒子,似乎可以从那上面汲取到令他安心的力量。
50
梅长苏放回信鸽的第二天,接应的人找到了他。
“殿下,我得暂时离开一段时间了。”
正在替他高兴的萧景琰微觉不解:“为何?”
“去拔毒和疗伤。”
“找到我的这位伯父医术不凡,已经确诊我体内存有一种十分厉害的毒素。”
——“有药可解吗?”
“可以,殿下不必担心。”
“只是过程耗时漫长,此毒也会使我渐渐言语不便、发音含糊。”
“大约无法再和殿下传讯了。”
——“苏兄身体要紧,不必挂怀此事。”
——“我静待苏兄康复的那一日。”
之后,玉牌上泛起的微光,终于缓缓熄灭。
甚至最后还蹦出来一行字。
[梅长苏摘下了另外半个我,伤心]
萧景琰:“……”
靖王殿下顿时觉得,这块玉牌……有时候真是活泼得过分啊。
51
列战英再次回返东海大营,是在梅长苏断绝音讯的三天之后。
他站在萧景琰面前,脸色比起上一次更加难看:“殿下,北境那边的消息……我都已经探听清楚。”
兴许是之前已经不止一次地设想过最坏的境况,萧景琰此刻的神色已经能够十分冷静了:“你说。”
列战英便一一道来。
赤焰军主帅林殊,通敌叛国,罪名已定,其后抗旨犯上,拒不领罪,意图谋逆,所部赤焰军附逆者众。已被悬镜司首尊夏江、莅阳驸马谢玉率兵尽数聚歼于梅岭。
这是朝廷给出的,最官样文章的说法。
比萧景琰所能想到的任何一种结果,都更糟糕百倍。
“七万赤焰军……”他实在难以置信,“这不可能!赤焰军的战力我清楚!大梁境内,绝对没有哪支军队能与其抗衡!这一定不可能!”
“殿下,现在这件事的消息被封锁得很严密。是悬镜司定的案,直接呈报了皇上。”列战英躬身请罪,“属下无能,只能探听到这么多了。”
何况,靖王麾下,向来也没有多少人脉和势力。
萧景琰心知他已尽力,微叹一声,挥手让他下去休息了。
他心里十分茫然苦闷,近来发生的事,一件比一件更令人始料未及。七万赤焰军全军尽殁,林殊身为少帅……
萧景琰已经不敢再往下细想。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玉牌,开口道:“苏兄,你说小殊他……还会活着吗?”
未有回音。
52
萧景琰这才回过神来——那边的梅长苏已经不在了。
这些天来竟然养成了什么事都想要找对方商量的习惯,如今乍然无人回答,却让靖王殿下忽然生出几分孤寂感。
等一等!
梅长苏……林殊……
骤然之间,仿佛有一道利光闪电般劈开了萧景琰脑中由来已久的疑惑。
梅长苏也有一块长者所赠的平安玉牌。
梅长苏身在北境,又受了重伤,刀伤剑伤都有。
梅长苏的父亲不久前过世,还有许多死去的同伴。
梅长苏对朝廷官场的了解,和不吃榛子。
最重要的是,那言谈举止之间偶尔会与小殊相似的细节,以及,自己对他没来由的信任和好感,和他对自己似乎也太过头的关怀和信任。
这一切的巧合,绝不会是偶然。
可惜自己被一个名字所蒙蔽,竟然如今才看破。
一叶障目,不外如是。
萧景琰紧紧攥着那块玉牌,心头滚过千般滋味,有对于他隐瞒身份的恼怒,有自己无能为力的自责歉疚,更多的却是心疼于他所遭遇的一切又背负的一切。
种种不一,百味陈杂,几乎要落下泪来。
“小殊,小殊你还在那边吗?”
萧景琰语声沙哑地开口,他并不知道梅长苏是否能看到这些话,却仍旧希冀于玉牌上会奇迹般地忽然出现一个答复。
就像那天夜里,梅长苏的话语,奇迹般地忽然出现在他眼前一样。
“小殊,我会一直等你回来。”
53
梅长苏当然没看到这条消息。
他几乎被裹成了粽子,又被扎成了刺猬,如今正动弹不得地躺在琅琊山的暖玉床上呢。
那块神奇的玉牌也由此落在了蔺晨手里。
蔺晨对这东西特别好奇,可惜不知是此物认主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少阁主向着它说了几百句话,却半个字也没传进萧景琰手里。
于是蔺晨只好放弃,随手把它扔到一个角落。
是以,今天玉牌亮起之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少阁主大人才屈尊将之捡起来。
很不幸地错过了对方叫的那几声“小殊”。
“哎呀你家靖王又来新的消息了。”蔺晨扬声给梅长苏念了出来,“我看看,好像全是些状态提示……萧景琰心里难过,萧景琰心里委屈,萧景琰心里苦……这都什么鬼,还有萧景琰有点恼怒,萧景琰又自责又内疚,萧景琰十分心疼,怎么你家靖王内心这么丰富细腻我没听你说过啊?萧景琰想哭,萧景琰忍不住哭了起来,嘿,他还没完了接下来是不是还有萧景琰擦干眼泪站撸……你大爷,还真有,萧景琰擦干眼泪决定努力。”
再怎么难过的气氛被他一念都变了调,梅长苏差点笑出来。又听见蔺晨隔得老远地问他:“喂我说,那个白毛团,这消息你回是不回啊?”
自从被老阁主救回来,以浑身白毛的形象被蔺晨撞见之后……梅长苏就获得了新外号一枚。
“不必。”他声音闷闷地答话。
火寒毒会使人渐渐丧失说话能力,虽然老阁主已经着手替他拔毒,如今梅长苏说话仍旧很困难,于是只能尽量简短:“待我恢复。”
意思是等恢复成正常人的模样再说。
“唉我说你为什么搞得这么复杂,干嘛不跟他说你是谁啊?”
梅长苏笑笑,并没有回答。
其实,梅长苏最开始是想一个字都不告诉萧景琰的。这样,在这为达成目的而筹谋布局的漫长年光里,不必使他如自己一般内心煎熬。
然而一切都被忽然出现的玉牌打乱,不知不觉,就透露了许多消息。
于是临时更改了计划。
无论如何,翻案一事,最终都是要萧景琰来做的,那么不妨借此事,磨一磨他容易冲动又倔强不肯变通的性子。也让他能更清楚地了解,梅长苏和林殊,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其实,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不对。”梅长苏模糊地叹息一声,难得说了一长段话,“日后要做的事凶险万分,每一步都要仔细思量。景琰他多一分准备,我们便增一分胜算。可是……”
梅长苏微微闭上眼,掩去忽如其来的酸涩之意:“可是,我却宁愿他不擅变通不知权谋,干干净净不染阴暗,永远都是那个赤子心性的萧景琰。”
——TBC——
*[系统提示]:萧景琰已经查看到你的主号信息。
*以及,在没有看剧之前,我完全想不到靖王殿下他这么容易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