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笙

[剑三][佛秀]略曾如此01-05

佛秀文,QAQ我对不起主催我拖了快一年的稿_(:з」∠)_……主催说前五章可以提前发出来,之后的等本子出来之后再放XD【←其实还没写完跪  


略曾如此

  

  ——我已情多,十年幽梦,略曾如此。

  

  ·楔子·

  

  曦光破雾,朝霞如锦。洛阳城又迎来了一个的夏日的清晨。

  平凡无波,安宁静谧。

  约定的时刻将至,唐昼悄无声息地翻进这一处隐蔽院落。他听见有人在轻轻哼唱一首民谣,声音温柔又绵长。

  仿似在夏夜星空之下,乡下老人哄孩童入眠时哼唱的小调,浸润满了沧桑又斑驳的时光。

  

  这和院子里的氛围,很不搭。

  院里有一方石桌,桌上堆满画像。四个黑衣鬼面的隐元会高层弟子分散而立,恰到好处地环绕在桌畔一人身遭。

  鬼面阴森,黑衣肃穆,空气里隐隐流动着肃杀之气。唐昼甫一踏足,便觉有劲风割面,是黑衣卫察觉来人时,陡然而至的杀气。

  杀气瞬息而至,又瞬息而收。

  唐昼迈步而入,黑衣卫动作划一地向他俯身行礼:“执令使。”

  

  只有坐在桌边的人没有理他,依旧哼着自己的小调。

  他枕靠在手肘上,望向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眼神安静,倒映着晴空万里,流云起伏。

  这样肃杀而诡谲的气氛里,这样柔和而安然的小调,经由这个人轻轻哼唱出来,唐昼竟然觉得有一丝诡异的融合。

  

  那是个眉目清秀的青年,发色银白,额前一抹花妆,凤目微眯,神色慵懒。他长发未束,散落在身前身后,好似最柔软的丝绸。一身衣饰极是繁杂,宽大的袖口和及地的衣摆都是最艳丽的红色,深浅错杂。

  唐昼见过他穿着这身衣服挥扇起舞的模样。长袖翻飞,足踏银铃,分明是妩媚到极致的舞姿,却让人生不出分毫轻薄的心思。至柔则刚,至弱则强。唐昼还记得那场舞跳到最后,他轻收绢扇,信手反转,在场诸人眼前一花,早不见了舞者踪影,但余红雨泼天。席上一人立时毙命,颔下血流如注。

  隐元会洛阳分会之首,沈眉生。

  至今还没有人在他的刺杀之下生还。即便是出身唐家堡、精通潜藏暗杀之道的隐元会执令使唐昼,也从来没有胜过他的把握。

  

  他将一卷画轴,放上沈眉生身前的石桌。

  “查出来了,最后一个可能的人。”

  沈眉生终于舍得停下唱腔,懒洋洋地伸出手,拿起那份画卷。

  那只手修长而白皙,指腹处微微有剑茧。唐昼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双手的主人的时候,觉得这是一个可以用“惊艳”两个字来形容的男人。他的漂亮里有一种迫人的气势,让人在看到的一瞬间竟然生出被灼伤的错觉。眉梢眼角都是风情,让人望之如醉。偏偏眉梢眼角又都是英气,让人不敢久视。

  

  卷轴被缓缓展开。里面竟然画着一个和尚,头戴斗笠,身负行囊,双手合十行礼,神色宽厚,隐隐有庄严宝相。

  在看清画中人的一瞬间,沈眉生的手突然难以抑制地微微一抖。狭长的凤目眨了眨,眼底掠过一抹厉色。

  “之前可能带有七重宝函的人,我们都一一查过。这是最后一个。”唐昼看见他刹那间的失态,顿了一顿,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微微叹口气, “你……要亲自去看看吗?”

  沈眉生将画轴一收。

  “我为什么不去?”

  他的神色又恢复了初见的慵懒,嘴角噙一丝若有若无笑意,语气淡然,仿佛唐昼只是在问他今天的天气。

  

  唐昼见他拾起倚在桌边的对剑,反手背在身后。剑身雪亮,映射出一线朝阳的锐光,仿佛血色凄凉。

  而后起身离去。红衣展扬,莫名使人觉出一抹孤寂。

  

  唐昼摸摸下巴,忽然想起来,出门前他才翻过黄历。

  ——今日七月十五,鬼门中开,不宜出行。

  是沈眉生的生辰。

  

  (一)

  

  西出长安,玉门关前,有荒漠名曰龙门。此地风沙连天,罕见人烟,放眼尽是累累尸骸白骨。唯有远近闻名的龙门客栈,可供过往行人客商歇脚休憩。

  可惜如今家国动乱,狼烟遍地,安史叛军正在潼关与十数万官军对峙。长安城里人心惶惶,关内一带逃难的百姓又蜂拥而至,连昔日人迹罕至的荒漠都随处可见无家可归的流民。客栈老板娘金香玉早早关了生意,这处客栈便成了流民暂时遮风挡雨的好去所。

  

  沈眉生自鸣沙山脚打马而来,在客栈前堪堪挽住缰绳,身后飞扬了一路滚滚黄尘。他抬手,略微揭开斗笠上遮挡毒日的白纱,霎时间狂风黄沙挟裹滔滔热浪,铺天盖地涌到他的脸上。

  “这鬼地方,真他娘的热。”

  沈眉生正想叹息一声实在是太热,便听见身遭不远,有人粗声粗气地抱怨,夹杂着几声拳脚着肉的闷响。

  他诧然看去,是个军官装束的人坐在客栈里,敞胸露腹,气焰逼人,正呵斥着一个凑近来讨饭的流浪老者:“滚!兵荒马乱的,谁他娘有闲心管你死活!”

  

  沈眉生眉梢微微一动。

  大唐承平日久,民不知战,与叛军接战时逃兵数不胜数,尤以杨国忠麾下神策军为甚。隐元会网罗天下情报,沈眉生只瞥一眼此人装束,心里便已清楚,这定是个前线贪生怕死私走的逃兵。——看他在逃难时依旧吃喝不愁,没准还是个携裹军饷私逃的官儿。

  沈眉生自诩不是什么好人,却最是看不得这样自私自利且仗势欺人的做派。眼神一沉,方要动作,不料想已有一人快手快脚,先他一步扶起老者,口颂佛号:“阿弥陀佛,老人家无恙乎?”

  竟是个和尚。

  剑眉朗目,五官英挺宛若刀裁,生就一副狠戾之相,偏偏面上满是宽厚笑意,教人摸不透底细。一身衫履简陋,满是风尘,颈上用红线系着一颗檀木佛珠,看着倒像是个四海为家的苦行僧。

  被他扶起的老者疾声咳嗽,干涩的嘴角动了动,却是饥渴交加气力微弱得连说话也费力。军官见有人出头,得势犹不饶人,又是一脚踹向和尚腰眼:“哪里来的秃驴,敢管你爷爷?”

  他那脚去得迅猛,和尚“哎呀”一声,似是惊惶,匆促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无巧不巧恰好避开。军官没踢到人,反倒自己重重踹到了地板,脚尖痛得钻心,登时勃然大怒:“秃驴找死!”

  “阿弥陀佛,施主息怒息怒。”和尚狼狈地起身劝解,一本正经,“佛祖说戒嗔戒怒,妄动嗔念实属罪过……”

  他说得诚恳万分,军官听在耳中,实与讥讽无异,瘸着脚一拳抡向对方面门。和尚连滚带爬地躲闪,慌不择路之中一头钻到桌下,不料这次军官又刚刚好没能收住,脑门狠狠磕在桌角,血流如注,竟然晕厥过去。

  

  至始至终,沈眉生都在客栈门口,静默而立,一语未发,眼里神色深得不可见底。

  这场风波,被和尚弄得好似一出闹剧。

  他甚至看不出来,和尚究竟是真的运气好,误打误撞让军官吃了大亏,还是真人不露相暗藏绝技。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沈眉生眼前脑中都是一片空白的。耳中满是荒漠黄沙浩瀚的风声,呜咽如泣。要找的人就在十步开外,他在下一个瞬间就可以扼住他的咽喉、掌控他的命门,然而沈眉生只是脚下生根一般站在原地,宛如一尊石雕。

  

  和尚吁了口气,从桌底钻出来,念叨一声“罪过”,低头撕一截军官的袖子,好心地帮他把流血的额角包扎稳妥。

  ——果然是好心泛滥到极致的出家人。

  和尚扶了老者坐下,从客栈角落一个极破旧的行李架里,翻寻出自己的水囊。水囊很瘪,显然是空的。不过,缺水这种在荒漠里会要人命的事,在龙门客栈附近,完全不必担心。

  客栈外不远,便是颇负盛名的月牙泉。

  月牙泉被誉为“天下沙漠第一泉”,形似月牙,清澈见底。任凭荒漠里风刮了千年万年,任凭荒漠里的雨数月不见点滴,月牙泉都静静躺在此地,从未干枯。

  是许多荒漠旅人的救命泉。

  和尚拿着水囊,正是打算去月牙泉里盛点水,然而他要去的方向正好堵了一个沈眉生。和尚知道这个斗笠遮面的人在这里站了很久看了很久,却不知道也不关心他为什么在这里站了很久看了很久。龙门客栈最近往来的奇奇怪怪的人实在太多,已经引不起和尚的半点好奇了。

  他拿着水囊,端端正正地给沈眉生单掌行礼:“施主,借过。”

  便在此时此刻,无端一阵沙风卷过,吹开沈眉生面上斗笠垂下的白纱,和尚在霎时之间对上了那双悲喜交错的眼睛。他恍然间竟有些失神,心里模糊地想道,这么漂亮的人,这么漂亮的眼睛,为什么里面是一片安静到极致空茫呢。

  就像失去了所有生机一样。

  

  在他回过神来的同时,沈眉生不动声色地侧身相让。

  和尚是个实心眼的人,也就收起了一转念里的好奇,去月牙泉里打他的水。

  错身而过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而柔软地蹭在了和尚脸上。他好奇地瞥了一眼,是沈眉生斗笠上的白纱,和……那个人的眼神。

  是的,和尚心里没来由地想,刚刚蹭着他的脸过去的,是沈眉生的白纱和眼神。

  

  和尚走远了。

  说是走远,也不太确切。月牙泉离客栈不过百步之遥,沈眉生还能清晰地看见和尚蹲下身,掬一捧水畅畅快快地喝了个够,留给他一个看起来有点笨拙的背影。

  和尚喝够之后将剩下的水拍在脸上,在酷热之中试图寻找到一点清凉。水珠顺着脸部的轮廓往下滚落,折射出的阳光支离破碎,却骤然间刺痛沈眉生的眼睛。

  他微微握紧了手里的画卷,指节用力到发白,掌心的汗浸湿了上好的宣纸,依稀晕染开一小片墨迹。自从唐昼将画像交到他手里,沈眉生便将此人的眉目样貌,看过千遍万遍不止。

  一样的眉梢眼角,一样的鼻梁嘴唇,像是从画像上活生生走下来的和尚,正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专心致志地灌满手里的水囊。

  沈眉生紧握着画像想,我终于是找到你了。

  你还想逃么?你还能逃么?你还敢逃么?

  

  “白牧之。”

  在和尚捧着水囊往回走的时候,沈眉生微微伸出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和尚显然有些惊诧,不由得在这个陌生人面前停步:“施主怎知我俗家姓名?”

  沈眉生于是又沉默了。和尚摸摸自己的脑袋,差点怀疑起方才是不是听错,不过他生就一副好脾性,依旧温温和和道:“入我佛门过往皆空,俗家名姓,小僧多年不用了。施主,小僧法号明远。”

  明字辈……那就是少林如今最末一代的弟子了。沈眉生微微一眨眼。

  久等不见沈眉生作答,明远惦念急等着要饮水的老者,不多耽搁,再行一礼,道:“施主若是无事,烦请让小僧过一过。”

  沈眉生忽然轻轻一笑。他总不能简单直白地对着和尚说,我是隐元会的人,为七重宝函而来,识相的赶紧交出来免得皮肉受苦。他如今摸不透和尚的武学根底,也不愿透露更多不该透露的情绪。

  就在和尚准备绕路的时候,听见那个奇怪的、站在原地看了他很久的、长得非常漂亮的陌生人终于开口对他说话,声音清亮,如滚珠溅玉:“我受人之托,将故人之物交付予你。”

  这并非一个谎言。

  

  (二)

  

  沈眉生坐在客栈简陋的条凳上,百无聊赖,趴在桌上数着错杂的刀痕剑伤。

  龙门客栈从来不缺打打杀杀的江湖人,很有些年头了的四方桌上,深深浅浅都是过往风云的见证。这道刀痕是明教的烈日斩,力道不错,可惜太蛮干了;那处剑痕看起来像藏剑的九溪弥烟,身法不错嘛;还有一道……啧啧啧还有剑气长江,一看就知道是哪个师妹功夫还没练到家就跑来打群架,也不嫌给我大七秀坊丢人。

  ……啊,不对。沈眉生懒洋洋地想,七秀坊不收男儿,自己终究也只能算是在那里习武、长大而已,从来都没有被肯定过师承。

  反正爹不亲娘不爱打小来就习惯了的,没有师承就没有吧。只身一人,从来处来往去处去,倒也干净。浩大天地,还怕无处安身么?

  沈眉生想着想着就笑出了声。蹲在旁边照顾老人的明远和尚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是询问之意。沈眉生漫不经心朝他一挥手:“你忙你的。我睡会儿。”

  

  他还是低估了这个和尚的实心眼程度。

  在沈眉生说有故人之物相托之后,明远一句话也没有多问地相信了这个说辞。用这个老实和尚的说法是:“我的俗家名字只有师父师兄他们知道,施主必是受他们所托吧?”

  沈眉生还能说什么呢,这现成的台阶都铺好了,当然是要沿着下。

  于是在沈眉生略一点头之后,和尚就很欣欣然地把他当做了自己人。并且在听到这个自己人告诉他,需要一同去长安城某处取回那件故人之物的时候,又很自然而然地把他当做了同伴。

  沈眉生承认,他是看不透这个毫无城府、坦荡真诚得可笑的和尚了。

  他在抵达此处之前,曾经千百遍设想过与和尚相遇的场景,或者他杀了和尚拿走七重宝函复命,或者是和尚杀了他,世上再不复沈眉生此人。然而他从来想不到,狭路相逢,却连一丝最些微的火花也碰撞不出。

  可笑,又……可怜。

  沈眉生闭着眼睛,靠在桌上假寐。他想要按下脑中千回百转的思绪,却在这样纷杂的思绪里听见了自己一声又一声的心跳,有如擂鼓。

  白牧之。

  你当真以为……说一句入我佛门万事皆空,过往的一切,便可以都归作虚无?

  太可笑了。

  他咬牙切齿地想,心里最柔软的那处地方,刺痛莫名。

  

  明远给先前的老者喂了些水,老人果然是口渴得厉害,死死抓着水囊一气畅饮,险些再把自己给呛死。明远眼见他衣衫破碎,依稀还有干涸的血迹,面容黄蜡得不像话,显然是饿狠了。便猜到他定是从叛军攻占的地方逃出来一命的,摇摇头叹息一声,在自己的行李架里找出包裹里的馍馍,掰开分了一半过去。

  老人浑浊的眼里似乎见着了光,几乎要感激得向他跪谢,这半个馍着实是救命的粮食。明远赶忙给扶稳了,缓声说:“老人家,慢点儿吃。”他拿着剩下半个馍犹豫一瞬,还是轻轻摇了摇闭目休憩的沈眉生:“施主,要吃些东西吗?”

  沈眉生并未睡着,懒懒将眼睛微睁,只瞥一眼便笑了:“粗面馍?拿走。”

  明远讪讪地“哦”一声,当真拿走了。并且拿走之后便自己找地儿坐下,一口一口慢慢地就着泉水啃了起来,没有半点要再来关心关心他的想法。

  简直让沈眉生觉得胃疼。

  他幼时颇流浪过一段时间,莫说是粗面馍,就是草根树皮也咽下去过。方才那样说不过是心情不好随口撒气,却忘了这个人……早已经不是白牧之了。

  

  如此心绪反复,竟然也朦胧睡了个恍惚。只是半梦半醒之间,沈眉生依稀听见又起了争执打斗之声。他是刀口舔血杀人夺命的日子过惯了的,若是周遭有身怀武学之人靠近,定然会有所警觉,既然此刻未曾察觉到异常,那么只能说明——目前在客栈里发生的,不过是些普通人之间的争斗。

  于是沈眉生也懒得去管,调整成一个更舒服的睡姿,依然闭目养神。

  直到听到某个和尚焦急的劝阻:“施主,施主停手啊!”

  沈眉生骤然睁眼。

  收留了无数流离失所百姓的龙门客栈,此时已乱作一团。

  兴许是如之前的老者那般饥饿的人太多,兴许是一个可以充饥的粗面馍在此时此地实在太过诱人,兴许是和尚看上去人太老实,太宽厚,太予取予求。在他将干粮分给老者之后,便被蜂拥而至的人群的包围。起初还是一片哀求救助之态,然而和尚一个人又能有多少口粮?到后来,必然便发展成好一阵哄抢。

  身强体壮的抢了奄奄一息的,年轻有力的抢了年老体弱的,最该得到帮助的反而变成了最无奈绝望的,明远口里不住念着佛号,试图阻止,只是又有谁会听他的口舌劝阻呢?

  倏忽之间,剑光乍起。

  明远在焦急之中,蓦然见一道灿烂无比的光华在眼前炸开,仿佛晚霞初起斜晖一捧,无端炫目,更有血色暗藏,无端凄艳。只在他一个眨眼的瞬间,所有恃强凌弱、争夺干粮者,齐刷刷被利剑穿透掌心,血流如注。

  有人冷哼一声:“和尚,你求那无用佛祖,不若来求我的剑。”

  那声音轻得有如一片羽毛,却又冷得有如锋锐冰棱。明远微微一怔,回头看见沈眉生按剑而起,眉梢上扬,红衣烈烈,一时之间客栈里鸦雀无声,或胆为之慑,或神为之夺。

  明远低垂眉目,声音和缓:“施主,勿起杀心,勿动嗔念。佛法三千,苍生无辜,世人皆可渡。”

  “闭上你那乌鸦嘴。”沈眉生横眉剑指,冷对众人,“谁动了和尚东西,规规矩矩放回来。否则莫怪我双剑无眼。”

  明远眨了眨眼。

  他想这个初认识的陌生人真是古怪至极。分明在见面的第一刻,眼里已露出了刻骨的敌意和仇视,却慢慢又归于黯淡空茫,最后竟然站出来为他出头了。

  

  纵然是七月酷暑时节,荒漠里的夜晚依旧凉得瘆人。

  龙门客栈之外,千万里沙风呜咽如泣,客栈里却是篝火跳跃,暖意洋洋。浓郁的肉香一阵阵萦绕而来,明远低声念了句佛号,挪得离那口翻滚的大锅更远一些。这样使得他更加贴近了沈眉生。他看见暖色的火光带着深浅的阴影,流淌过这个人眉眼脸颊,极致的明艳之中却有极致的寂静。

  明远稍稍犹豫了一瞬:“施主……”

  “施什么主,真难听。”沈眉生打断他,“七秀沈涵,表字眉生。”

  “七、七秀?”和尚顿时惊诧,显然也听说过秀坊不收男子的传闻,沈眉生却没有理会他的疑惑,继续把方才收回来的干粮一点点掰碎了就着热水吃。明远不好深问,重新捡起刚刚的话头:“沈公子,你、你说不吃粗面馍。”

  “我乐意。”沈眉生语气僵硬。

  明远又看了一眼火堆:“小僧不沾荤腥。你去喝点热汤吧。”

  “怎么喝?”沈眉生冷笑一声,“好歹是一路同行从洛阳送我到龙门的坐骑。我喝不下。”

  于是明远只好缩缩头:“施主……”

  “我有名字。”

  “沈公子,”和尚从善如流地改口,“马是你自己杀的。肉是你自己让煮的。柴火是你让小僧去找的。”

  沈眉生微一眨眼:“那又怎样?”

  明远想说那施主你怎的摆出一身唬人气势,佛祖说遇事平常心佛祖说遇事莫生气,你何苦和自己过不去。张口前,却看见沈眉生凤目微挑,唇边竟带一抹笑,忽然在心里微微一动,觉得这人似乎并不似生气的模样,反而有些……揶揄打趣之意。

  

  之前虽有沈眉生出手,制止了以强欺弱的场面,然而明远的干粮依旧远远不够众多流民分食。正在和尚深感无奈的时候,沈眉生手起剑落,将骑来的马匹宰杀,让诸人烹煮充饥。

  明远想不透这个人。

  他虽然秉性宽厚,可也在这江湖上行走了三年,眼力不至于太差。以他看来,沈眉生断乎不是什么良善的好人,甚至该是个心冷面冷的杀手。然而这个人做的事,却总是出乎他的判断之外。

  ——而且简直就是像故意在维护他一样。

  明远按了按额角,意识微微有些恍惚。他是忠厚老实,但也没有到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地步。沈眉生和他说有故人之物相托,分明只是临时想来的借口,明远其实是不信的。可这个人的表现实在不像与他素昧平生的模样,他不由得又起了几分疑虑。

  那这样说来,这样说来……和尚恍惚之间心头一亮,那么这个人,是不是在那段时候,那段自己犯了戒的时候,认识的人呢?

  明远终于茫然了。

  那段时日,他当真是再记不起一分一毫,一丝一缕。

  

  (三)

  

  温热的气息近在颈侧。

  和尚偏头往旁边小挪了一下,把靠着墙睡着之后越来越往这边歪过身来的沈眉生重新安顿好。

  夜深人寂,火光早早就熄去了。除了还有佛法要参的和尚,龙门客栈里几乎已没有醒着的人。

  明远盘膝而坐,闭目入定。

  他修的禅法,在佛门里所属的分支极为冷僻。即便是传授此法予他的师父,主修的也不是此道,而仅仅只是有些微的涉猎。不过师父说他生而含戾,幼时遭逢变故,对世人总怀怨憎,易入执念,易着色相,易犯戒心,故而走极端之道,教他修习“三千净行”之佛法。

  此法的特殊之处……在于每日的功课。

  明远自习得此法以来,每日便不像其余师兄弟那般诵读经书、抄写经文为功课,而是有固定时辰的闭目冥思。

  而冥思的时候,师父说,让他自己在脑子里想着佛祖,然后说说话。

  ——这种修行方法,看起来真是无稽之极。

  明远虽然百般不解,不过师父是少林有名的高僧,初唐时期名满江湖的人物,名头拿出来也能震地抖三抖,到底还是依言听从了。这么些年下来,也有师兄弟好奇打听过,也有路遇的其他僧侣嘲笑不屑过,明远也从初时的倍觉尴尬变得处之泰然了。如今每日与自己识海中的佛祖一谈,已成习惯。

  

  “弟子今天遇见一位故人,佛祖。”明远开门见山,“弟子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他好像有点不高兴。至少我觉得不高兴。”

  “这个人性格也……很奇怪。弟子此行下山,遇见世人多半好事传千里坏事不出门,他做了好事之后反而看起来很不开心。而且,弟子以前也不曾见过七秀的男弟子。”

  “弟子今夜在龙门客栈过宿。家国战乱,这里有许多逃难的百姓。弟子眼见众生苦难,能做的却是十分有限,心里很难过。”

  “佛祖,今天认识的那个人和我说,与其信佛,不若信他手里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弟子知道这是大不敬,可……他能做的,的确是我做不到的。弟子还是太过着相。”

  存在于冥想中的佛祖金像神色慈悲,开口时不闻语音,仿佛长声太息。

  “尘世万千法,皆入我门中么……?弟子受教。”

  

  明远专心致志地和他的佛祖聊着天,冷不防身旁有人冷冷讽道:“和尚你求佛求疯了?大晚上不睡觉,吵得人头疼。”

  和尚被吓了一跳,睁眼一看,说话之人正是不知何时醒了的沈眉生。他想自己大概是没注意之下念出了声,颇有点愧疚:“对不住,吵醒你了。”

  “呵,我还不至于计较你那丁点儿蚊子声。”沈眉生秀眉微挑,微微朝窗外一斜眼,“外面马蹄声这么响,你耳朵是聋的么?”

  明远想分辩你刚刚分明说我吵得你头疼,怎么一瞬间又变了说辞,最终话在嗓子里打了个转儿,默念两声善哉善哉勿起嗔心,凝神细听屋外动静。果然,隐约有马蹄声疾速靠近此地,迅若奔雷,铺天盖地。

  “听声音不似寻常过客。是……马贼?”明远猜道。他心里疑惑,这么明显的吵闹声为何自己方才丝毫未觉,又为何客栈里的人依旧睡得死沉,除却沈眉生之外没有一个被吵醒。

  他将疑惑说了出来,沈眉生却又是意味不明地冷笑:“你身负的武学根底不比我差,听声自然远强于寻常人,还装什么蒜?”

  明远更加茫然了:“施主……沈公子,小僧武学疏浅,装蒜两字,从何说起?”

  “随便你。”

  沈眉生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他收声,一把攥住他肩膀。明远只觉自己直接被他扯了起来,耳畔只闻得一阵尖锐风响,眼前天旋地转,险些让沙风将尘土卷到眼里。他及时闭眼,待睁开时,已被沈眉生带着,伏趴到了房顶上的隐蔽阴影之处。

  远处火光隐现,数十骑兵翻越沙丘,直奔龙门客栈。

  

  明远偷偷打量了沈眉生一眼,见他神色不善,小声问:“你的仇家?”

  “若是我的仇家,他们这会儿就已经没命了。”沈眉生也压低声音,却没改变一如既往微微讥讽的口气,“你眼睛是长到背后的么,看他们的衣饰。”

  明远眨了眨眼。火把的光隐隐约约照出了来者整齐划一的布甲与长戈,和尚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官军,是官军。”

  “错了。”沈眉生淡淡道。

  “哎?”和尚这回据理力争,“我进玉门关的时候,看见关隘那里的守军和他们穿得一模一样。”

  沈眉生轻声一笑,没有反驳之意。

  

  此时那行骑兵越发近了,客栈里终于有人察觉,唤同伴的、护老幼的,一片嘈杂混乱。还有的人眼尖,探头往外,望见来者装束,失声惊叫:“神策军!神策军又来抓丁了!”

  此言一出,客栈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沈眉生轻轻问:“和尚,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他似乎并不在意明远回答与否,径直往下道:“遇战事之时不击自溃,逢国危之刻只知自保。非但不恪守职责,倒越加气焰嚣张欺压平民,抓丁服役,为的不过是替他们送死……哈,土匪一样行径,也配称官军?

  这次换作明远无法反驳了。许久之后,才低声说:“也并非都是如此。”

  “是啊,可惜太少。这样的人……大多都死在战场上了。”

  沈眉生侧头,额边垂落一缕散发,遮住了他泛起杀意的眼神:“和尚,这个世道,你当真想做个好人?”

  “我佛慈悲,不改初心。”

  探手握向双剑的杀手微微笑起来,神情却冰冷得有如利刃。在这处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明远看见沈眉生的眼里倒影出火把的亮光,分明是温暖的橙红色,又凄艳得仿佛死亡。

  

  数十骑兵在客栈外齐整整散成一个圈,堵住了所有可能的出路。

  领头的校尉勒马扬声,官威十足:“今圣布告天下,现安贼反乱,征天下子民共讨之。但凡健全男丁,立即随我入营报道,不得有误!”

  忽闻一声冷笑:“狗屁。”

  校尉大怒抬头,看到有人懒洋洋斜倚在客栈楼顶,枕着手肘,将脸藏在一片阴影之中,看不分明面容,但见手里轻握一对双剑,光华夺目,凛凛生寒。

  “圣上旨意?哈,怎么不直说,是你们那宰相大人生怕潼关失守,四处拉丁充数。号称十八万官军固守,以邀圣宠,实则有十之七八,都是未经训练的平民百姓。”沈眉生以手拭过剑刃,无端竟使得校尉感到一阵恶寒。征兵令是杨国忠矫诏所下不假,校尉心里惊疑不定,只以为是宰相之事败露,脱口道:“你怎知……”

  “我嘛,”沈眉生悠悠然地说,“这普天下发生的事,但凡有风吹草动,一毫一厘,逃得过隐元会的耳目么?”

  他坐起身,唇角依旧泛一抹笑,眉目里风情乍现,温柔得仿佛要滴出水来。明远听见他含笑道:“校尉大人,你可知沈眉生平生,最厌恶两种人?一者是和尚,还有一者嘛……”

  校尉也是战场里打过滚儿的人,在他那春风拂面般的笑里竟打了个寒颤,一时不知如何动作。下一瞬,便听见沈眉生的声音轻如吐息,近在耳畔:“还有一者,便是强征兵丁的人。”

  剑光乍起,血溅黄沙。

  

  不及眨眼的瞬间,校尉颔下血线喷红,轰然倒地。

  同时向地上一歪的……还有沈眉生。

  隔了数丈远,和尚也能听见他气急败坏风度骤失的咒骂:“靠!跳下来崴脚了。”

  原本他瞬息之间拔剑取命,已经震慑了在场一众官兵,然而接下来这一出大起大落却让所有人都愣怔了一刻。紧接着,众兵士见他当真歪倒在地,的确是脚崴了的模样,副官顿时一声呵斥,刀枪剑戟一拥而上,将沈眉生围了个水泄不通。

  沈眉生狼狈地在地上一滚,避过当面搠来的重戟,再及时往侧里一翻,让开劈下的长刀。左右支拙的时候,他剑尖一挑,扬起黄沙迷了数个兵士的眼,借机闪开一段距离,抬头朝房顶大声道:“和尚你是死人吗!还不过来帮忙……”

  沉重风声割面而来,卷地生寒。

  沈眉生眼前一黯,两个向他扑来的骑兵被一根长矛齐齐穿胸而过,倒落黄沙。

  有人自黑暗中迈步而出,随手抽出那支矛,矛尖染血,滴滴点落沙砾之中。荒漠夜凉如水,冷风如泣,寒月如钩,在这样的一片极目苍凉之中,来人上前扶起沈眉生,护在身后。他抬头直视数十军兵,面上一改慈悲之色,眉眼狠戾,仿佛炼狱修罗。

  “白牧之眼前,岂容伤他。”

  沈眉生忽然闭上眼睛。

  掌心的温度真实而炽热,他却觉得恍惚了起来,似乎整个天地都变得遥远而不虚幻。他在心里一片混乱地想,你到底是明远,还是白牧之呢?

  

  (四)

  

  烈日炎炎,眼前依旧是看不到头的绵延沙丘。

  沈眉生趴在明远的背上,不耐烦地打了个呵欠:“是,是,是。你已经问了我第八遍啦。那几十个骑兵都是你杀的,不要再怀疑了。怀疑也没用,你破杀戒啦小和尚。”

  明远愁眉苦脸地耷拉下脑袋:“……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没可能会杀人的。”

  “啧,”沈眉生翻了个白眼,“赖账也一样是没有用的。”

  “但是、但是我不会武功呀。”明远试图垂死挣扎,“何况我昏过去了——谁知道是不是你杀了人然后劈昏了我再栽赃到我头上。”

  沈眉生不屑一顾:“我是那么无聊的人?”

  “是。”明远老老实实地说。

  “……”沈眉生决定不跟他说话了。

  

  昨夜明远意外地杀了出来,不禁震慑了那几十个骑兵,就连沈眉生也惊诧万分。他眼见和尚宛如浴血修罗一般,眨眼之间便将数人毙于掌下,直若三年前那般,是他熟悉的那个白牧之。他心里尚自五味陈杂,只觉得和尚之前的演技实在是太过逼真,还没想好要怎样与他说话,明远已经手起掌落,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将那些兵士尽数送往了无间地狱。

  浓重的血腥味连猛烈的夜风也吹不散。沈眉生揉着脚脖子站起来,喊了一声白牧之,那人却不应不答,慢慢地倒在了黄沙之上。

  沈眉生拖着步子挪过去,才发现他好似脱力一般,已经昏迷不醒。

  犹豫良久,沈眉生还是把和尚拖回了客栈。

  

  孰料第二天和尚醒来之后,对自己所做过的事一无所知。

  而且又恢复到了温厚老实慈悲善良的面目。

  沈眉生已经有些分不清真假到底如何了,索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懒得去深究。

  他的脚崴了,坐骑又已经宰了,只好拿明远来充数。反正两个人要同去长安,现成的苦力不用白不用。明远任劳任怨地背着他往长安城的方向走,和尚的行李架则挂在沈眉生背上,两者的重量加起来十分沉重。明远即便凭着一双脚走过千山万水,身体倒是相当强健,然而走了将近半个上午之后,也已经大汗淋漓,直喘粗气。

  “哎呀,很累吧?”

  沈眉生当然看见了他满额头的汗珠顺着脸侧往下流,一滴一滴渗进沙地里。他非但没有半点要从和尚背上下来的意思,反而故意言辞夸张地关切起来:“和尚你行不行啊?不然喝口水歇歇吧?这大太阳底下的,晒坏了可不好。哎呀,咱们走到哪儿了?离长安还有多远?要是今晚找不到住处,可得睡沙地上啦。”

  明远抹了把汗,摇头:“我不妨事。现在别歇了,日头正热,等找到有个遮阴的地儿再坐一坐吧。”

  他开口时才发现喉咙干渴得厉害,以至于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沙哑。

  出力的都这样说了,享安逸的当然完全没意见。沈眉生把头上戴着的、原属于和尚的斗笠压得更低一些,将刺目的阳光遮挡在外,舒舒服服地继续趴在和尚肩头小寐。

  只是过了一会儿,和尚忽然朝身后侧了侧头,低声说:“施主,烦劳把水囊递给小僧。”

  沈眉生正趴在他肩头,和尚这往后一侧脸,说话时正好贴着他的耳朵边,乍然之间呼出的热气拂过沈眉生耳根,激灵灵地一阵轻痒。好似最柔软的羽毛轻轻落尽心里某一片湖水里,沈眉生忽然之间起了促狭心思,懒洋洋地拖长声调:“嗯?”

  “施住,烦、烦劳把水囊……水囊递给小僧。”和尚似乎有点怕他这种态度,直觉到了某种潜在的危险,重复起先前的话,竟有些结巴起来。

  沈眉生冷冷哼一声:“你叫我什么?”

  和尚赶紧改口:“沈公子,水囊。”

  “啧,小师傅,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沈眉生微一撇嘴,“求人做事就要有求人的态度嘛,你叫得这么生分,一丁点儿热络也没有,我怎么情愿帮你的忙呢?”

  明远默默想不就是递一口水么,顺手的事情,怎么就跟求人帮忙扯上关联了呢。不过他知道这种话是绝对不能说给沈眉生听了。这一天相处下来,和尚已经隐约知道沈眉生这个人,大概是个非常吃软而又非常不吃硬的性子,只要顺着他的毛捋,就绝对不会咬人。

  “那、那……”明远苦恼地想了一想,忽然记起这人是告诉过他表字的,终于顿悟,再度开口,“眉生,烦劳你递一下水囊。”

  “这就对了嘛,”沈眉生轻声一笑,眉眼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反手摘了挂在行李架一侧的水囊。和尚刚要腾出一只手来接,沈眉生已经给他拧开塞子,把手绕过他的脖颈,一直将水囊送到和尚嘴边。

  “乖,张嘴。”

  “……”

  和尚万没料到他会这么手把手地来喂水,直觉有哪里不妥,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是哪里不妥,脸色忽而一下涨得通红,像是被烤熟了。

  沈眉生眼看着他连耳朵尖都红起来,之后那红色又不依不饶地蔓延上整个头皮,衬得两排齐整的戒疤十分显眼。他忽然心情大好,又拍了拍和尚脑门:“快喝水,乖啊。”

  和尚已经无暇顾及他的语气了。

  虽然沈眉生是男子,跟他不存在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问题,纵然这个姿势和动作……让明远脑子里忽然模模糊糊地有个印象,好像在很久远以前,久远到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他跟沈眉生,还有过更甚于此的亲密。

  他被这个想法震惊了一瞬,猛然回过神来,讷讷地顺着沈眉生的手,大口喝下几口水。干渴的喉咙被清水滋润,不再那么难受,明远定了定神,决定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到赶路这件事上比较好。

  

  偏偏沈眉生不肯放过他,收起水囊之后,在他耳朵边呵气:“和尚,你脸红什么?莫非在动哪样犯戒的心思?”

  “阿弥陀佛,施主不要妄言。”明远赶紧埋头,“小僧修行的法门,是绝不容犯戒的。”

  “哦?”沈眉生斜斜一挑眉,“说得这样肯定,那你修习的是什么玄妙法门,说来听听?上天入地,四海八荒,就没有本公子不知道的事物。”

  “唔……师父不准我跟别人提。”明远为难地摇头,直觉地感到沈眉生沉下来的脸,为了避免让惹火上身,他赶紧转移话题,“眉、眉生,我……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说平生最讨厌的人是和尚?”

  “哦,那个啊。”沈眉生轻描淡写地抬抬眉毛,“你没听到我说最讨厌的人有两种吗。”

  哪种都好成功转移了话题就好……明远舒一口气,接着问:“那你为什么讨厌征丁的人?”

  沈眉生很久都没有应声。

  就在明远提心吊胆地猜想他到底又说错哪句话惹到了这个祖宗,忽然听见沈眉生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低柔,轻如羽落:“我是七月十五出生的。”

  “呃……?”明远不知道他忽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那天是鬼节。”沈眉生依然低声说,“鬼门中开,百鬼夜行。生而不祥。”

  “啊,是巧合而已吧。天下这么多人,那天出生的人肯定不止你一个。”明远连忙安慰他,“没有这种说法,你多心啦。”

  沈眉生低低地笑起来:“是吗?我生而不祥,天生是个天煞孤星克六亲的命,这句话可也是一个和尚说的。你们佛家弟子,学的竟不是同一法门么?”

  “佛家讲因果,善因善果,恶因恶报,”和尚竟然认认真真同他分说,“纵然你前世恶果太多,堆积到了此生,但只需一心向善,没有度不去的劫厄,没有积不起的因果。那位大师如此武断地判言你之一生,着实太过鲁莽。”

  “呵……我算不得什么好人,也没做什么善事。”沈眉生满不在乎地笑了一笑,“生而不祥就不详,克六亲就克六亲,死了倒也干净。”

  明远知道他素来是个心口不一的,听着话意,竟无端替他难过起来,又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半天才问:“……你讨厌和尚是因为这个?”

  “算是吧。”

  沈眉生在他肩膀上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重新把头放上来,“我们那儿村子小,对这些鬼神的事信得深。那个和尚是远近闻名的高僧,他一发话,谁敢不信?呵,你没看见我老爹老娘小时候瞧我那眼神,恨不得没生我似的。”

  他声音里还含着笑,可是和尚觉得这笑里空空落落的,让他听得整个心都要揪起来了。他想不通这是怎样奇怪的感觉,只能继续说些安慰的话:“也、也许他们只是一时迷惑……”

  “谁知道呢,我没机会知道了。”沈眉生无所谓地说,“我五六岁的时候,朝廷要打仗,派人来征丁。本来按律法,我一个小叔去了,我老爹是不用去的,不过那军官不由分说带走了人。”

  “你一定很难过。”和尚猜测着。

  “是很难过啊。”沈眉生低低地笑,“他死他活关我屁事,问题是他走了家里缺掉赚钱养家的主儿,老娘轻描淡写一挥手,把我卖到几十里外的大户人家做下人。我不想让她稳稳当当拿钱,找机会偷跑了。”

  “啊!你那么小……”

  “后来被我师父捡回七秀坊。”沈眉生完全不给他插话的时间,自顾自往下说。似乎他并不真的在乎和尚在不在听,或者在听的是谁,他只不过是想讲一讲自己过去的事,声音平稳,如静水深流,“不,不对,她不让我叫她师父。七秀坊不收男弟子,这是规矩。她让我在那里长大、念书、习武,却告诉我那里从来都不是我的师门。”

  和尚是第二回听他这样说了,忽然想起来一事:“七秀不是有男弟子的吗?应该是叫……孙飞亮,对,孙飞亮,他是七秀的男弟子吧。”

  沈眉生不悦地皱眉:“我能和他比么?别人是老坊主的徒弟,叶坊主的师弟,关系硬得很。我一个路边捡来的,哪里能比得上他!”

  ——这一定是戳到了他的痛脚,让某人如此愤愤不平。和尚如是想。他聪明地闭紧嘴巴,没有再乱说话,只问:“那后来呢?”

  “后来?”沈眉生眨眨眼,忽然又凑近他耳侧说话,“后来啊……喂,和尚,是不是觉得我身世很凄惨显得好可怜好可怜哦?”

  “呃……”明远刚才确实是这样觉得的没错,不过现在沈眉生态度一变,他忽然开始怀疑起来这人是不是路上无料而在随口编故事。

  “哎呀,你都替我伤心到说不出话来了,我真感动。”沈眉生情真意切地感慨起来,“和尚,不如你跟我讲讲你入佛门以前的事,让我也替你感动感动,这样才算扯平,如何?”

  “我……”和尚脑门上又开始冒汗,这次不是热的也不是累的,而是他实在不太想跟沈眉生说,自己小时候是个爹疼娘宠嚣张跋扈的娇少爷,顿时急中生智找了个借口,“哎呀,我口渴,嗓子哑,说话不舒服,改日、改日再告诉你吧。”

  “大师口渴啊?”沈眉生笑吟吟地瞥他,一眼就识破了和尚拙劣的谎言,“那我再喂大师喝水好不好?”

  明远面皮又开始迅速发红。

  “你真好玩,算了。”戏弄够本,沈眉生才收起笑,慢悠悠道,“我知道你的过去。”

  “啊……”和尚抓抓头皮,神色尴尬,“你都知道啦。”

  沈眉生低声笑了两声:“你老爹是个当大官的,虽然说不上两袖清风廉直刚正,也还算一个为民办事不结党营私的好人。你娘是大家闺秀不用多说。至于你嘛,白牧之小少爷,锦衣玉食吃穿不愁没病没灾,小时候过得可比我悠游自在多了。”

  这些事明远自然是清楚的。可是小时候的记忆,对于他来说就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纱,隔了一层浓浓的雾,遥远而不真实,总觉得那是别人的故事。

  沈眉生轻描淡写地把他的过去说出来的时候,明远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猛然加剧几分。很没有来由地,一股无可遏制的杀意自心底最深处窜上来,生生让他打了个激灵。

  这股杀意来得突然,不知为何而发,也不知要对谁而去,最终在他的茫然之后也慢慢消散了。

  沈眉生并没有察觉他的变化,依旧接着刚才的话,道:“可惜啊……你老爹他自己不结党营私,这可挡了别人的财路呢。杨国忠杨国舅只手遮天,捏死一个小小京官,不过是翻手之间的事罢了。”

  明远忽而想起来了。

  他想起曾经有人对他说话,那人须眉皆白,袈裟及地,手捻一串古檀佛珠,面容清铄,是他的师祖辈,昔年颇负盛名的“初唐四杰”之一,白衣武僧渡会。

  他说:“少林之内可传我衣钵者寥寥而已。你天生武骨不凡,可算在其中。此去天竺路途遥远,七重宝函不容有失。此禅杖名唤白衣焚天,是我早年行走江湖所持之物,如今交付与你。”

  ……这该是三年前他初下少室山时候的事情罢。明远费力地回想,终于想起白衣僧接下来的话:“然而你少时坎坷,厌憎世人,心存杀念。慧恒师侄入执太过,传授你三千净行修习之法,已是佛心入魔,再难挽回。下山之后,切记勿擅开杀戒,勿擅动嗔念,我佛慈悲,普爱世人。”

  那个时候的自己……明远默默然地在眼前勾勒出了那时候自己的模样,手持白衣焚天,神情肃然,眉眼含煞,分明是个杀神的模样。

  他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正好听见沈眉生还在往下讲:“……你爹被人设计,获罪抄家问斩,家中其他人流放的流放,散的散,你年纪太小逃过一劫。却在这时才知人情冷漠,没有哪个亲戚朋友敢收留你,后来被你师父带入佛门。”

  末了他还加上一句评价:“嗯,总算是没有我那么凄惨。不过也好得有限。”

  这句话听起来十分耳熟,好像在曾经什么时候,也有人这样轻描淡写地跟他讲自己的故事。明远脱口而出:“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些事啊……”沈眉生在他背上抬起头来,晴空万里如洗,阳光滚烫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睛,回答得云淡风轻,“听一位故人讲过罢了。”

  他终究还是没有告诉和尚,他们其实三年之前就已经熟识了。

  至于为什么,连沈眉生自己也不清楚。

  因为他已经有些迷茫,他到底是想要和尚做白牧之,还是想要和尚做明远。

  好像不论哪一个……都有点不太甘心。而又好像,不论哪一个,都已经刻进他的心里了。

  

  明远背着崴了脚的沈眉生,一路走走停停,速度比平常放慢了好几倍。直到傍晚时分,也没能如愿地赶到下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好在这里离长安城已经不太远,稀稀拉拉长着些杂草灌木,不再是荒漠里放眼无垠黄沙的景象。明远寻了个背阴的地方,将沈眉生放下来休息。

  落日西斜,余晖万丈。和尚迅速在地上铺开干粮食水,迎着沈眉生“莫非你想让我就在这里过夜?”的不满表情,讷讷开口:“你先吃点东西……我们歇一歇,晚上再往前走走,估计很快就能找到农家借宿的。”

  沈眉生把他的局促看在眼里,觉得特别好玩。他认识的白牧之不是这个性格的人,可是这个性格的人顶着一张白牧之的脸,让他就忍不住要时不时地去欺负一下:“哎呀,我累得很,这荒郊野地的,你倒是给我弄个平坦地儿出来啊。”

  “咦……?”明远显然很吃惊。沈眉生一整天就没自己走几步路,居然也会累得很,这简直是……简直是连老实人都忍不住想要腹诽了啊。

  不过腹诽归腹诽,厚道又老实的和尚还是张罗着拾掇了一堆枯草叶子过来,厚厚地在地上铺了一层,让沈眉生可以躺下休息。入夜之后寒气漫了上来,明远又再收拾起一堆柴火点起来,才有闲暇坐下啃一口干粮喝一口水。

  沈眉生笑吟吟地看着他忙活:“和尚啊,你就不会拆穿一下我的话么?”

  “唔,”明远好似当真还仔细地想了一想,“我说不过你。”

  沈眉生于是又笑了。

  和尚总觉得他笑起来特别好看,仿佛能晃花人的眼睛。他总是有一种错觉,仿佛如果有什么事,可以能让沈眉生这么开心的话,那么让他再辛苦一些,也是愿意的。

  

  明远喝了两口水,正想递过去给沈眉生,问他要不要润润嗓子,陡然间便觉得夜风凛冽起来,周围温度骤降。火堆旁本是暖洋洋的,却有一股古怪的寒意从夜风里呜呜地刮了过来。他紧了紧自己的僧袍,小声问沈眉生:“你有没有觉得……有点冷。”

  “什么冷?”看得出来沈眉生很是克制,才没有直接给他一记白眼,“那是杀意。”

  “啊?”

  杀意这种玄妙的东西,对于自觉平民老百姓一个、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武功的明远来说,还真是……太玄妙了一些。

  他只看见沈眉生的眼神在一瞬间就起了变化,方才是散漫而慵懒的,还带着笑意,如今却冷利又锋锐,仿佛刀刃,无端地气势迫人。

  令他不敢直视。

  沈眉生坐起来,把一对双剑掣在手中,缓缓拭过剑锋:“朋友既然来了,不妨现身一见。”

  一声尖锐呼啸划破夜空,明远一个眨眼的瞬间里,面前的黑暗仿佛扭曲起来,有一行人无声无息地从那片黑暗里踏出,整齐划一地围成扇形,往这个小小的火堆靠拢过来。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走得太累看花了眼。

  那一行人服饰整齐划一,都不似中原样貌,长长的袍子拖在地上,面上覆着复杂的纹饰。为首的男子朝沈眉生微微躬身,算是行礼:“沈会首,十五日期限已到。”

  他的一口官话也说得不甚标准,依稀带着西北蛮夷之人的口音。沈眉生像是认识这群行装怪异的人,点点头,从贴身的地方找出一枚小令,递了过去:“很抱歉。这门生意我不想做了,使者拿着我的令牌,到洛阳分会,找人退换双倍定金吧。”

  使者盯着沈眉生的眼睛,皱起眉头,没有接那枚小令:“沈会首,我记得,隐元会做生意最讲诚信,向来是银货两讫。”

  “是啊没错。”沈眉生非常认同地点头,唇边又勾起一抹笑来,“我已经派人尽心尽力地替使者找寻了十五日,实在是没有那件东西的下落。现在退还双倍定金外加我的赔礼道歉,算是很说得过去了。做生意嘛,买卖不成仁义在,谁也别把谁逼得太狠,你说对吧?”

  使者脸色一沉:“可我听说……那件东西,最有可能,在这和尚身上。”

  他把目光转向明远,那行人仿佛得到了无声的指令,迈前一步,将和尚更紧密地围了起来。

  沈眉生低声一笑:“使者信不过我?”

  “信不过。”

  “那也没有办法了……”沈眉生遗憾地叹口气,非常惋惜地摇头,“我也不想为难使者啊。”

  他的叹气声非常轻,轻得就像在这个瞬间,一阵风吹开燃烧的火焰,吹得使者宽大的袍袖翻舞涌动的声音一样。

  而剑光乍起,一抹雪亮,冷冽如霜。

  便在沈眉生叹息的这一瞬间,使者颈项间迸出一丝极细的血线。他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头颅已经栽落到地上,滚进沙砾泥土里。

  沈眉生含笑抬眼,看向那一行人:“你们呢?也信不过我么?”

  

  使者身亡似乎没有对那行人起到太大的威慑。或者说,他们并没有普通人对于死亡的恐惧。明远觉得自己看见血都有点眼晕,那群人却没有一个人露出什么表情,依然维持着紧密的站位,并且纷纷在使者倒地的刹那,亮出了兵刃。

  “啧,有点难办啊。”沈眉生已经用单只脚撑着自己站起来,努力不让人看出自己其实是个伤患,“和尚,别装了,赶紧的,再帮忙一次。”

  “……啥?”明远一哆嗦,“你你你你你这么厉害的你肯定能搞的定的吧?”

  “我觉得我有点搞不定。”沈眉生镇定地说。

  明远有点腿软:“小僧真的真的真的不会杀人……”

  他们还在废话的功夫,对方已经杀上来了。沈眉生手起剑落,倒是打得干脆利落,剑光过处,已经有好几个人见了血。可惜几番往来之后,那些人已经看出他的不对劲,招招攻向他的下盘。明远眼看沈眉生明显有些左右支绌,虽然的确很想去帮忙,可惜任他怎么暗中憋劲,也从自己的身体里找不出一分一毫会武功的感觉来。

  百忙之中的沈眉生还能分心跟他说话:“你一身功力尚在,内力比我都精纯。少给我装蒜!”

  “我……”明远急得冒汗,“我就是有内力,我也不会用啊……”

  沈眉生眼神微闪。

  他堂堂隐元会在洛阳城的分会首,手底功夫自然不差,即便是不小心崴了脚——那也要比这群江湖上没名没姓的小喽啰强多了。他故意示弱,其实是想逼着明远露出本相。沈眉生原本怀疑和尚失忆是装的,一旦危及性命,也就原形毕露了,便借此试他一试。没想到试出来的结果……结果要么是明远当真不是装的,天知道为什么昨晚他忽然能一身煞气地杀出来。要么,就是他太沉得住气。

  这边明远不知道沈眉生心里的小算盘,看见他现象换身,却是焦急起来。打打杀杀他帮不上忙,只好放开嗓门大声朝四面喊:“杀人啦!杀人啦!救命啊!快来人救命啊!”

  沈眉生一个握剑不稳,差点被对方格杀当场。

  

  他正有点后悔不应该高估和尚的能力,就听见头顶上方,极远的地方有人毫不遮掩地大笑:“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妖秀你行不行啊?不行就闪一边啊,大爷我来救你的小命啦!”

  明远看见沈眉生的额头上……迅速地跳起了青筋。他抬起头,看见夜空里,一个巨大的木制滑翼遮蔽了星空。

  与此同时,一缕幽幽笛音随风而来,低沉缓慢,勾魂摄魄。明远顺着笛音极目而望,一轮明月刚刚挂上梢头,不远之处的树梢上,有人持一长笛横奏,一身银饰柔柔地映射出温柔月光。

  居然……真的有救兵啊?

  明远怔怔地想。

  

  (五)

  

  救兵一共两个,唐门叫唐昼,五毒叫云笙。

  明远后来回忆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总觉得是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面有从天而降的巨大羽翼,有铺天盖地的莹莹紫色的蝴蝶。他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总觉得不甚真实。

  唐家堡的机关之术闻名天下,和尚却还是头一次看见唐昼操纵着的、可以负载起好几个重量的、以风力为驱动的滑翼。他被沈眉生一把扔到半空,唐昼捞着他的两只脚就拎起来,高空之上寒风如刀,割得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地面上沈眉生挽了一圈漂亮的剑花,而后拔地而起,一个起落也跳到滑翼上头,惹得唐昼抱怨连连:“哎哟我擦,妖秀你懂不懂什么叫温柔,老子的腰啊——喂!”

  最后一声喂是对着云笙喊的。

  吹着笛子站在蝴蝶堆里的五毒被扔在了最后,他抬头掂量了一下自己跟唐昼的距离,无辜地比划着“我跳不上去”的手势。拎着一个和尚的唐昼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费力地调整了滑翼的角度,一个俯冲下去。云笙非常敏捷地伸长了手,准确地搂住唐门的腰。

  “哎哟我的腰……”唐门龇牙咧嘴地倒吸冷气,“真的会断啊。”

  以上种种,让和尚觉得,自己似乎遇上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能不能称作高人的人。

  不过总之他们是获救了没错。

  虽然用沈眉生的话来说,是:“我一点都不想说认识你们。”

  

  唐昼的机关羽翼载着四个人,也没能飞出多远。后来在掠过一个斜坡的时候,五毒最先被踹了下去,紧接着沈眉生非常自然地跳到了现成的人肉垫子上。和尚受到的待遇最好,被唐昼轻轻巧巧地挂在一处树枝上。待明远手忙脚乱地把自己从枝桠间解救出来的时候,唐门已经敛起羽翼落在地上,正在收拾那堆复杂的机关。

  “啧啧啧,妖秀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唐昼嘴里也不闲着,痛心疾首地朝着沈眉生抱怨,“那是主顾,是钱啊,很多很多的钱啊,就在你手里打水漂啦。老子的老婆本又洗白了……”

  五毒的中原话显然说得不怎么利落。但是他很敏锐地抓住了重点:“老婆,本?”

  唐昼突然像被呛到了似的狠狠咳几声,不吭气了。

  “乖,别闹。”沈眉生笑得轻描淡写,“我捡了个和尚回来。你把他拿去卖了,估计还能拿回点银子。”

  “嘁,”唐昼没好气地白了明远一眼,“剁了论斤卖也不值几个钱。”

  “别小看他啊。”沈眉生眉梢一挑,“人嘛,是不值几个钱。不过这人手里,有白衣僧当年的禅杖白衣焚天呢。”

  唐昼终于肯正眼打量起明远,忽然皱起眉头:“你们……嘶!”

  他话未说完,已经迅速地被沈眉生踩了一脚。唐门被迫咽回所有疑问,沈眉生满意地点点头,用手指在他唇上画了一个叉。

  然后旁边被他们忽略的五毒迅速地打开了沈眉生的手。

  明远在审时度势之后……觉得还是不要说话努力降低存在感为好。

  

  这里已经是长安城郊附近,目之所及都是大片大片的农田,零零星星可以看见一两点火光,大约是农家的住处。和尚依旧背着沈眉生,在他的引路之下,四个人在低洼的田埂间三转两转,转进一片小山林里,在山谷处找到了一处隐蔽的屋舍。

  房屋已经很破旧了,屋顶填的茅草破了个大洞,冷风呼呼地从朽坏的窗扇里灌进来,推开门就是一股子陈旧的霉味。灰白色的蜘蛛网厚得好似破棉絮,唐昼站在门口死不挪步,嫌弃地皱起鼻子:“妖秀,你莫非想在这里过夜?”

  沈眉生一撩眼角:“爱住不住。方圆十里,只有这一处没主的地儿。你不住,往西五百步有处乱坟岗,你倒可以找个没主的棺材躺一躺。”

  “我宁可睡棺材。”唐昼两只眼睛都盯着蜘蛛网,闷声说。

  云笙两只手搭在他肩头,将他拉退三步,伸手一扬,从袖子里箭一般窜出条毒蛇。那条蛇落到地上,十分麻溜地钻到房梁上,几口将好些只结网的蜘蛛吞入腹内,才慢慢悠悠绕回来,仿佛通灵一般,邀功似的唐昼脚边打了个转儿。

  唐昼拍拍它的头,终于肯进屋了。

  明远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一出,沈眉生在他背上直接笑出声,说:“他怕虫子。”

  “胡扯!”唐昼跳起来,被云笙再度按着肩膀拉走,养了一堆虫子的五毒弟子似是安抚地蹭了蹭唐昼的脸,认真道:“我在,不怕。”

  虽说他是因为不太会讲中原话的缘故,才只用一两个词来表达意思,但和尚还是觉得……怎么听怎么觉得,透着一股子旁若无人的亲昵。

  他找出个缺只腿的方凳,靠着墙放平,又拍了拍上头的灰,才小心地把沈眉生从背上放下,扶他坐过去。唐昼啧啧两声:“哎哟,真贤惠,妖秀你有福气啊。”

  话音刚落,云笙已经在屋角拖出一块木板,铺在一堆烂稻草上,拉着他坐下。沈眉生看着他俩似笑非笑,一字不落地回敬他:“哎哟好贤惠,你福气也不少嘛。”

  唐昼哼了一声,狠狠削了他一记眼刀。

  

  歇息间,忽闻一阵“咕噜噜”的声响,四人诧异对视一眼,原来是明远肚中饥饿,忍不住发出了几声腹鸣。他的干粮在龙门客栈里被饥民抢夺大半,又不肯食马肉,剩下的一些今日又大多给了沈眉生,因此饿得有些狠了。

  他正尴尬时,沈眉生往墙上一靠,淡淡道:“我饿了,和尚去弄点吃的。”

  明远咳嗽一声,连忙低头应承:“山、山间想来有许多野菜,小僧这便去挖些来煮食。”

  “行了行了,”唐昼噗地笑出声,拍拍衣裳上的灰站起来,腕底翻出一枚雪亮匕首,“你指望这和尚弄吃的,不如指望老子活吞蜘蛛。来时还看见林子里有野鹿的影子,等着,我弄一头来,也好打个牙祭。”抬脚往外走时,想到什么又顿住,侧身瞄一眼云笙,“一起?”

  云笙却摇头,只朝盘在自己腰上的那条蛇比了个手势,蛇十分听话地滑过去,紧紧跟在唐昼身后。

  “蛇,吞虫子。”云笙指指蛇,又指指自己,“我,布阵。”

  他能听懂中原话,只不大会说。唐昼与他早有默契,明白他的意思,是怕方才的人追着照过来,要去这附近布下幻蝶之阵,点点头离开了。云笙跟着他出去,点足掠起,几经起纵,轻飘飘落在一处极高的树梢上,悠悠然吹奏起曲子来。

  不知从哪里来的紫色蝴蝶应笛声而来,三五成群地散在林间。夜里冷风吹得云笙一身银饰叮当乱响,好似在和着笛音的节拍。他在树上曲起一足,仅以足尖支撑,拈手折腰,仿佛仙人起舞一般轻灵。

  明远遥遥地往着,忽而心跳漏一拍似的,有了一瞬间的恍惚,好似极其久远以前,也曾是这样一个月色溶溶微风浸浸的夜晚,也曾在笛声和环佩叮当的乐音里,也有人旋足而舞,衣袖展扬,眉目温柔,红色的舞衣绽开得宛如跳动的烈火。

  那时他在做什么来着……是了,他在吹一支短笛,新削成的,青翠如璧,还带着清甜的竹香。

  可明远自己知道,他不会吹笛子,也不曾见过有人这样跳舞。

  “在看什么?”

  忽然有人问他,声音冷淡,有如玉碎。

  明远恍然回神。

  问他的自然是沈眉生,然而明远一眼瞥去,却又忙不迭地别开脸,支支吾吾道:“我、我出去挖些野菜……你们吃肉,我、我还是煮野菜好……”

  他说着便出了屋子,竟不敢再多看沈眉生一眼,心里突突地跳,乱成了打上死结的麻丝。

  ——沈眉生身上穿着的衣衫,分明和方才恍神之间想起的那名舞者一样,都是轻红颜色,宽袖长襟,饰着点点金光。

  明远胡乱地挖着野菜,只觉得有一点绵绵密密的疼痛,从骨头缝里慢慢渗透了出来,一直蔓延到了心底里去。

  

  唐昼是个打猎的好手,不消片刻就扛了一只雄鹿回来,手法熟练地剥皮放血割肉。云笙还能帮着打打下手,沈眉生则是个只等坐吃现成的,使唤着明远去捡柴垒灶。

  唐昼厨艺一般,被沈眉生好一番挑剔,云笙不声不响地大口咀嚼吞咽,以身作则地表示但凡唐昼煮的食物都是人间美味。明远用一个破瓦罐给自己煮了锅野菜汤,坐得远远地用两根树枝从汤里捞着菜叶。

  他的汤熟得早,吃得也快,吃完之后就地盘膝打坐,开始今天的课业。

  意识中的佛祖神态慈悲,仿佛可化万千烦愁。

  “佛祖,”明远在心里说,“弟子……弟子好像知晓以前是犯的哪一戒了。”

  “弟子大约、大约与沈公子交好过……是、是那一种交好。”即便是在心里说话,明远也迅速烧红了脸,只是映着火光,并不明显,“沈公子说话刻薄,却其实对弟子很好……弟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弟子忘记了他……他应该很难过的吧。”

  “可弟子是出家人,佛祖慈悲,弟子实在迷茫,还求佛祖为弟子指点一二。”

  可是他心里的佛祖却只是拈手含笑,端坐莲台,面上不悲不喜不怒不哀,凝固得有如一座山峦。

  “是呢,”明远也在心里轻轻叹气,对自己说,“佛祖又哪里能渡得情爱之事啊。”

  且以平常心,作平常人,敛心静气,来之则安,自有缘法。

  

  “和尚,你木木瞪瞪的发哪门子呆?”

  唐昼拿匕首戳着一块肉正啃着,抬眼看见明远似是在打坐入定,神色却十分迷蒙,随口问了一句。明远原本便在心里跟他的佛祖说些口里断乎说不得的话,被他一嗓子问得抖了一抖,连忙回神:“没、没有什么。”

  唐昼还不放过他,故意的拿着一大块烤熟的肉晃到和尚眼前,金黄的油滋滋往下滴,闻着倒也十足的香味诱人:“和尚,别那么死板了,来吃一块,又不要你的命。”

  “不可。”和尚凝起眉头,坚决不肯。

  沈眉生轻轻笑一声:“你也不必抵死不从了。以前就有个和尚向我说,酒肉穿肠过佛在心头坐。佛立誓是要渡众生,若是你吃块肉过后佛就不肯渡你了,那才是笑话,佛祖也就枉称佛祖了。”

  明远心里一动,竟觉得这大逆不道的话莫名熟悉,像是自己曾经听人说过,甚至,自己曾经说过一般。他被这念头吓了一跳,却不敢苟同,再度摇头,拒绝了唐昼递来的那块肉。

  沈眉生略吃几片肉就不动了,此时目光在明远面上转了两转,忽然一笑,挪过来挨着他坐下来:“和尚,在修行?”

  明远点点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沈眉生又笑笑:“你这修行的法子,我看着古怪得很。你讲来与我听听。”

  明远想了想,不记得师父有说过不得外传一类的话,便老老实实应道:“我修的佛法在佛门里十分偏冷,沈公子没听说过也实属应当。这法门佛家里叫做《三千净行》,一念三千,妙法莲华,此道修佛,重在修心。”

  沈眉生微皱眉头:“是没听过。”

  “换个名字,大约沈公子就知道了。”明远双手合十,“佛门有一门功法,叫做《轮回诀》,其实就是它。”

  沈眉生闻言一震:“传言里,可逆死回生的轮回诀?”

  “是。”明远点头,又迟疑道,“传言其实不尽不实,此法在危难之时,的确可以保命,不过却十分痛苦,犹如入了轮回一般。”

  “能保一命,还怕受些苦楚?”沈眉生一哂,深不以为然。

  明远又摇摇头,道:“不止如此,否则这能保命的功法,岂会在佛家里如此偏门。我修此法,也是因为师父说我幼时经历坎坷,戾气过重,因此须得下狠心才行。若修此法,是一点儿也破不得戒的,若是破戒,心思动摇,便须得受一次轮回之苦,故而要求是心性极为坚韧之人。况且这历经轮回过后,也并非全无损伤,轻则忘却若干年间经历的事,重则神智混乱、痴傻疯癫。”

  他做这番解释时,说得一句,沈眉生面色便难看一分,待到一段话说完,沈眉生已是眉头深锁,面沉如水,双手微微握紧,仿佛在极力克制心内情绪。唐昼本在不远处支起耳朵,偷听他俩说话,闻言也是微微一愣,露出又错愕又恍然大悟的神色来。

  隔了许久,沈眉生才极轻又极长地叹了口气,眉间不见悲喜,却添了几分释然几分不甘几分疲惫。而仿佛鬼使神差般,看着这样的沈眉生,明远心里微微一动,不及细思,已然脱口问道:“沈公子,我……我从前认识你的罢?”

  沈眉生微微垂眸,声音轻如落羽:“你从前叫我眉生。”

  明远哑了一下,又听见沈眉生问道:“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和尚,杀过人,喝过酒吃过肉,还跟人上过床,清规戒律不知犯了多少条,却为何未因此门功法而入轮回?”

  明远一惊,低头默想一阵,才讷讷道:“大概是……那个人佛心坚定,虽杀人但无杀心,虽食酒肉却无酒肉心,虽犯色戒却无色心,是故、是故如此。”他说完,又追补一句,“小僧自愧修行浅薄,大约……与沈公子认识的那人,相去甚远。”

  沈眉生定定看着他,眼里火光明灭,如点落的璀璨星辰。

  明远被他看得心里无端地难受,迟疑半晌,终于小声说:“我记不得从前的事了,沈公子……很难过么?”

  “我不难过。”沈眉生忽地闭起眼,声音却微微有些沙哑了,“你该庆幸自己忘记了,否则昨天见面的时候,我就该割断你的喉咙。”

  明远辨不出他是认真还是玩笑,然而不管哪一种,都让他心里的不安更加浓郁,似乎连一呼一吸间都带着艰涩和沉重。他不敢看沈眉生的神色,几乎快要把头埋到胸口:“你认识的那个和尚,他一定不是故意要忘记你。”

  有风乍起,火堆里的干柴烧得噼啪炸响,把灰白色的轻烟吹进了明远的眼睛里,熏得他伸手捂了一捂。沈眉生似乎也被这阵烟气眯了眼,抬手挡住眉眼,轻轻地侧过了头脸,仰头望向漆黑如墨的天穹。

  “那你告诉他。”沈眉生静静地说,“你告诉他,最好快点想起来。我的耐心并不是那么多,他再不想起我来,我就要忘记他了。”

  皎皎月光下,斑驳树影摇摇晃晃地投在他身上,明远便再也看不清沈眉生的脸了。只听到他微微急促的呼吸声,紧攥的手指,和时而微微一晃的肩头。

  背影挺直,宛如时光凝固的石雕。

  然而明远知道,沈眉生哭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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