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笙

[古剑二][温清]山中客(全文)

  山中客

  

      *会收到温清本《山中客》里,封面插图GUEST都差不多快完稿了只有我自己还在慢吞吞地码字捂脸,天窗戳这边:https://doujin.bgm.tv/subject/20572


  ——山居自是山中客,不羡鸳鸯不羡仙。

  

  (一)

  

  清和在数钱。

  他随身有一锦袋,内装金银铜币,还有个绘着防水符咒的小小漆盒,用来保存银票。不过如今银票是一张也没有了,而掏空身上的锦袋,数来数去,也只得十三两银又二十一文。

  一坛二十年分的九酝春酿,可远远不止这个数。

  太华山地位尊贵的诀微长老摇头叹气,神色无奈,横一眼卧在身旁若无其事的妖兽乘黄:“告诉过你多少次,不问自取是为贼。这人间的一切物事,都要拿银钱来换。怎还是不长记性?”

  温留把头一偏:“老子偏偏看上了!你不乐意,叫上那卖酒的过来跟老子打一架。要能赢了,老子心甘情愿送回去!”

  清和伸手在他额上弹了一指头:“无理取闹。”

  他掂了掂手里银两,又颇为不舍地摸一摸腰侧酒壶,站起身来,朝着不远处的酒坊走去:“过来。一会儿向店主好好陪个不是。”

  温留闻言,瞪圆额上六眼,挣扎起来:“老子不去!”

  清和微微一笑,拈指成诀,妖兽足下顿时流转出冰蓝色的法阵光华。温留在法阵里逐渐褪去皮毛,化作人形,仿佛被无形绳索缚住一般,同手同脚地跟着清和的步子往前走。

  “臭道士!”温留破口大骂,“不识好歹,老子拿酒回来还不是……”

  他忽而悻悻收声,吞回了后半句。

  哼……下次再也不给这好酒的道士搜罗名酒了,简直是好心当作驴肝肺,可恶至极。

  温留忿忿想道。

  清和似是读懂他的心思,不由莞尔:“心意领了。只是往后不可偷窃。”他在酒坊门前顿足,将身后不甘不愿跟着的温留往里一推:“道歉去吧。”

  

  温留素日待在太华秘境里,极少下山,对人情世故知之甚少。甚至还保留着做妖兽的习性,看见想要的东西,只凭实力抢走便是。清和这次带上他下山游历,一路上遭遇的这种麻烦数不胜数,替他向人赔了无数的不是,也赔了无数钱财进去。

  清和随身带的钱财本就不多。他倒是搜罗了不少奇珍异宝,不过大多都放在太华山上,想着这次出行不过是去寻访些名山大川、福地洞天,一路上只有吃住需要银钱,花销不会太多,就没带太多金银之物。

  不料自家养的血契灵兽败家起来如此厉害。仅仅三五天的功夫,不仅把他身上汇丰楼一百两一张的十张银票挥霍一空,连换做零用的散碎银两,也已经不剩多少了。

  

  温留走进酒坊,径直把手上酒坛子往柜台上一撂,语气不善:“还你。”

  酒坊掌柜正拨着算盘,被这番动静吓了一跳,抬眼看时,忍不住后退一步,腿脚有点发软。

  ——面前这个一脸凶相、又高又大的男子,看起来实在不像善茬。特别是那双眼睛,深碧颜色,幽邃如带重影,只对视一瞬,便觉得心里透凉,仿佛刀兵过体。

  这家酒坊规模不小,远近闻名,掌柜开门迎八方来客,眼力自然不凡。他忍住心悸,再度端详温留一眼,发觉他面容不似常人,特别是额上有奇诡纹饰,好似眼瞳。一身妖异之中,却隐隐有至清之气。

  掌柜的勉强镇定心神,看向温留放在柜台的酒坛:“敢问客人,这是……?”

  温留冷哼一声:“你埋在后院树根底下的酒。”

  “什么……!”

  掌柜大惊失色,连忙宝贝一样将酒坛抱过来,低头查看时,发现坛口泥封已被拍开,破坏了卖相,顿时痛心疾首:“这、这是怎么回事……可怎么好……”

  他年近五十,鬓发斑白,抱着酒坛捶胸顿足,几乎落下泪来:“我儿娶媳妇的本钱……”忽而想起温留这人,也没有方才的怯意了,猛地从柜台后探出身,一把擒住温留手腕,连声道:“你偷了我的酒!是也不是?咱们这就去见官!”

  温留心里本来不快,被老头儿揪住更不耐烦,腕底运力,将掌柜震开三步:“啧,老子来都来了,还跑不成?”

  说罢,扔过去一个钱袋。

  掌柜慌忙数了数里面的银两,额头见汗,连连摇头:“不够不够!我这是埋了二十年的九酝春酿,以前是可以做贡酒的!价值不下百金!被你挖出来坏了封口,就卖不上价哩……你这点钱,还不足二十两,哪里够赔!”

  温留哪里是他能吼的?清和尚且还能说他一说,换了别人,那是谁也不买账。当下便把柜台一拍,声音震天响,压得掌柜耳膜发疼:“老子还了你酒给你了钱,老东西还想怎样?!”

  他心生不悦之下,声音里隐隐带上了内力。音波过处,酒坊里炸裂了无数酒瓶酒罐酒瓮,就连大堂里几桌坐着吃酒的客人手里酒杯,也经不住这力道炸得粉碎。

  清和站在门口,将这等情状尽收眼底,忍不住叹息摇头。

  

  掌柜在温留气势十足的瞪视下,心里直发抖,却不肯轻易低头,还要与他理论,忽见门口竹帘掀起,走进一个道人。

  道人衣着朴素,手里握一柄拂尘,眉心纹一道法印,面容清朗,皎皎如长空皓月。周身上下并无华贵装饰,却自带一股超尘脱俗之气。掌柜乍眼望去,只觉这人仿似是从云端信步闲庭走出来一般,从容自若,教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老丈莫恼,我替家童陪个不是。”清和含笑开口,语意温润,“家童随我在山间修行,少涉人世。见贵店藏有好酒,起意窃走,是山人教导无方。如今这坛酒既坏了品相,不好卖,掌柜不妨按原价卖与我,如何?”

  他说话不疾不徐,声音漫如流水,已使人升起十二分的好意。掌柜内心稍定,瞄一眼双手抱胸的温留,咂摸着“家童”俩字,心里暗想,也听说过修行的道士会随身收几个童儿,看顾丹火照料起居,可这位道长……这位道长收童儿的眼光,也忒奇怪了。

  某个“道童”也很不高兴,对着清和横眉怒目,面色难看。

  掌柜做了这许多年生意,十分擅于人情世故,此刻换上一副笑脸,清了清嗓子:“道长有所不知。这九酝春酿是前朝贡酒,价值不菲,这一坛子是我二十五年前埋到地下的,打算待我儿子娶媳妇的时候挖出来卖了,换做彩礼钱。前些时候城里的何员外出价一百两要买,我嫌价低,也没卖呢!”

  他一张口便滔滔不绝,无非是想多要些好处。清和素来好酒,又岂不知道这坛九酝春酿该当价值几何?不过当下并未计较,温声道:“在下身携银钱不多,怕是无法付足现银。不过……或许此物可抵押一二。”

  一只碧玉做成的酒壶被道士轻轻放上柜台。

  掌柜微微眯起眼睛,伸手去拿,半途却被那个不讲理的“道童”截下。

  温留眼中冷光闪动,并不理掌柜,转头看向清和:“老子不干。”

  

  这酒壶以暖玉雕成,通体碧青,触手生温。其上纹有莲叶莲花并采莲舟,栩栩如生。是温留前些时候在一家玉器店看中,依然“不问自取”地拿过来,送给某个爱喝酒的道士。无奈道士不领情,除了向他好一番说教之外,还心甘情愿地被玉器店主狠狠敲了一笔,囊中顿时易主了五百两银票,让温留心中憋气。

  他拿走这些凡间俗物,又不是为了据为己有。不过是看着适合清和,送到道士面前,想让他高兴罢了。清和屡屡不解好意也就罢了,反而一一找上门去给人送钱,竹杠被敲了无数回,冷眼也吃了无数记。清和虽然不甚在意,温留却很不痛快。

  就像这个碧玉酒壶,清和明明用得很顺手也很喜欢,此时还要拿出来给掌柜,温留顿时就怒了。

  

  “这酒壶值五百两。”温留冷冷扫了掌柜一眼,松开捏着他的手,“抵押在这里。老子三天过后拿着钱来赎,敢磕着碰着一丁点儿,要你的小命。”

  掌柜被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震慑,微微打了个寒颤,慌忙不迭地点头。

  他颇有几分眼力,看得出这碧玉壶的价值。

  温留说罢,也不再理会清和,大步出了酒坊。

  清和站在原地,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稍稍怔住,继而失声一笑:“这真是……罢了。劳烦老丈,保管好此壶。三日后,在下备足银两来取。”

  掌柜点点头,又想起一开始被温留掷过来的钱袋,犹豫着要不要先还回去,低头沉吟了一瞬。再抬头欲开口时,忽而发现,那道士不知何时,已然踪影全无。连同自己手里的钱袋,也消隐不见。

  “这、这……”掌柜内心惊疑不定,连忙扑过去拿稳了酒柜上留下的碧玉壶,只怕连这个也一并消失,“大白天的,见鬼了不成?”


      ——TBC——


    *赚钱养家吧,大黄

 

   

  (二)

  

  温留很不高兴。

  他不高兴的情况分很多种。如果是跟清和大声吵架,那么就是非常普通的不高兴,通常清和只要稍微安抚一下,等妖兽的气性一过,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如果是暴躁地逮着山石树木一通狠揍,那么不高兴的程度就要比吵架高一点点,需要清和好声好气地跟他讲很久的道理。

  不过,如果温留已经不高兴到连清和都不理不睬,程度就很严重了。清和顺个毛或者讲两句好话,是绝不可能奏效的。

  眼下就是这么个情况。

  

  清和仍在和他交流:“我不是不想要那个酒壶……只是你窃人藏酒在先,无论如何,也该是我们赔礼。”

  化回原身的妖兽充耳不闻,脚下生风,试图把道士远远甩在身后。

  总之你就觉得老子是个大麻烦……温留在心里愤愤地想。

  清和深知他的脾性,丝毫不恼。想了想,似模似样地一声长叹:“堂堂妖兽乘黄,为了几百两银子生气。传出去……”

  传出去,那些小妖们岂非笑掉大牙?

  温留猛地一刹脚,额上六只眼睛都瞪圆了:“老子又不是为钱!”

  以为都跟你们凡人一样?贪图金银珠宝,总不知足。

  “咦?”清和明知故问,“那你为何生气?”

  温留憋着一肚子气,呼哧呼哧喘了半天,终于咆哮出声:“老子给的东西不许你再送人!”

  

  妖兽的独占欲十分旺盛,看中了的东西便会被划归成自己的所属物,容不得他人染指一分半点。且我行我素恣意妄为,不把一切规矩放在眼里。

  清和名义上是他的血契之主,实际上,在温留眼中,血契主从之说等于放屁。这个道士跟他定了一辈子的血契,就一辈子是他的人,连同清和的银钱,清和的物什,都统统是他温留的了。

  

  清和对他这一套心思早就摸得十分透彻。闻言也不生气,将手一摊,笑道:“若有余钱,我亦不愿拿来相抵。”

  温留好歹也曾是一方大妖,什么珍宝没见过?区区百两银,还真不被他放在眼里。当即嗤声一笑:“几个小钱,老子找来替你给了就是!”

  “好啊。”清和等的就是这句,顺口应承,“这钱来路要正。不可偷盗,不可劫掠,不可向你从前相交的那些妖兽借取,不可回太华山找珍宝来卖。三天时间,任你施为。”

  温留有些傻眼。

  这臭道士……这臭道士怎么把他心里头打着的算盘都料准了?

  百两银对普通人而言可不是个小数目,寻常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也要不了二十两。若要温留像个平常人那般去赚,三天时间恐怕连一两都凑不够。不过话既出口便覆水难收,温留不肯示弱,哼了一声,翘着尾巴大步赶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前方不远便是江陵城。

  江陵素有九省通衢之名,城里商铺遍地,来往客商繁多,十分热闹。温留在城外云间驻足,眼珠微微一转,闪电般跃入一条偏僻小巷,摇身变作人形。

  他想了想从前清和行走在外,偶尔短缺银两时,拿来赚钱的法子,弯腰从地上捡起两片落叶。而后微展法力,将一片枯叶变作一条布幡,上书“驱鬼除妖太华真传”,另一片枯叶变作一把桃木剑,煞有介事挂在腰间。

  再一转念,身上衣饰也已换成一身道袍。乍然瞧去,还真有那么点儿游方道士的架势。

  然后将布幡扛在肩上,大摇大摆地上街转悠。

  清和紧随其后,眼见他如此行事,忍俊不禁,笑得弯了腰。暗自手拈法诀,将他布幡上的“太华”两字换做了“天墉”,朝着天墉城的方向遥遥做了个揖,心道实在抱歉,太华山被当今圣上看重,声名远播,着实丢不起这个人。少不得……让天墉城的同道担待些。

  远在千里之遥的紫胤真人无端地打了个喷嚏。

  

  温留转了两条街,不见生意上门,心里急躁。想着茶馆里人多且杂,便径直寻了个茶楼。清和不远不近地跟着进楼,在靠窗的座位上坐了,叫上一壶茶,眼看温留着急上火,并不上前相助。

  温留生性桀骜不驯,于世间的对错是非,毫不上心,知之甚少。这回带他下山,清和也是有意要磨练他的心性。便从这赚钱养家开始也好……清和暗自思忖,能让这头妖兽知道钱财不是天上掉下大风刮来,知道别人家的东西不是看中就能凭白拿走,也算是不错的开端了。

  慢慢来吧……左右是他的血契灵兽,相伴身侧形影不离,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让他悉心教导、潜移默化地改变。

  

  温留是妖兽,耳力聪敏,这茶楼里四面八方的窃窃私语都尽皆收在耳底。

  他不耐烦地听着东边有人抱怨“米价又涨了世道艰难”,西边有人慨叹“家里媳妇跟老娘吵架不得安生”,都是些街坊闲话,没什么稀奇事。坐了一刻钟,全无收获。温留原本耐性便不多,正想起身换个地方,忽听见楼上有一桌人,讲起一桩怪事。

  “听说过没有?何员外家昨天请了个道士去捉鬼呢!”

  “不曾听过……这是怎么回事?”

  “说是宅子里总能听到个女人唱歌,瘆人得很。昨天寻了松云观的道长去驱邪也没用,不知招惹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啧啧。现在家里弄得鸡犬不宁,在侠义榜上贴了告示,重金求高人相救。”

  温留闻言眼神微沉,若有所思。

  侠义榜……他对这玩意儿倒是很熟悉。从前清和手头稍紧的时候,也曾去揭过榜,这替人祛除邪祟、画符保平安的事,便遇上过数次。

  他心神电转,打定主意,便站起来往外走。至于付茶钱这类小事,自然被妖兽大人抛诸脑后。

  茶馆小二见他一身江湖骗子打扮,以为遇上了赖账的,慌忙追上去,想要理论,却被一位清逸出尘的道长含笑拦住,将茶钱尽数付清。

  

  清和端坐窗边,抬手掀起杯盖,轻轻撇开浮沫,品了一口茶。他侧头看向楼下,把一身道袍穿得不伦不类的温留驻足在侠义榜前,正为着自己识字少、对榜单上五花八门的内容读得半懂不懂而抓耳挠腮。

  清和微微垂眼,透过面前袅袅白雾看向碧绿色的茶水,杯盏之中映着他的倒影,眉目舒展,似有笑意:“清茶乏味……不若酒好。可酒能醉人,茶可清心,倒不能相比了。”

  他想,温留这人……便如烈酒,入喉如烧肺腑。性子虽需得稍稍打磨,却不可太过苛责,以至于有损本真。

  想罢随意一笑,整袖起身,朝温留在处走去,心里无声叹道:哎呀……山人真是遇上了好难题。


    ——TBC——


  (三)

  

  侠义榜上,林林总总告示无数,黑纸白字看得温留眼晕。他被清和收作血契灵兽之后,被那道士强押着识字读经书,并不算白丁一个。不过肚里墨水着实不多,榜上告示又有许多字迹潦草难认,温留瞪着眼找了半天,也没能看明白哪张是何员外那家贴上来的。

  附近站着个姓周的书生,见他犯难,好心好意地凑上来想要解说。温留眉头一竖,不肯承认自己看不懂字,色厉内荏地呵斥:“滚滚滚!老子堂堂……堂堂太华山诀微长老,轻易不出手,挑得久一点,干你屁事?”

  他原本想说老子堂堂妖兽乘黄,转念一想,这些凡人又不知乘黄妖兽的名头来历,反而不如清和那臭道士的身份好用。清和远远听见,眼角微微一跳,紧走几步上前,又好气又好笑:“你快省省,给我留点好名声罢。”

  温留哼声不语,转头看榜,突然灵机一动。他虽看不大懂告示里的文字,不过识数还是没什么问题。悄悄掰着指头数了一数这些告示里写明的酬谢金钱,大手一挥,揭下来了赏金最多的那张。

  不偏不巧,恰好是那个何员外家。

  清和深感诧异,眉梢一抬,颔首道:“不错不错。看来教你读书写字倒有些用处……回去之后,再让你念会《南华经》吧。”

  温留手一抖,狠狠瞪清和一眼,差点就撕了榜单。

  去他娘的读书写字……温留恨不得乘黄多长十张嘴可以咆哮,欺负妖兽还有没有人管了?

  

  何员外的家宅十分好找,城南那块儿修得最富丽堂皇的一座庄园就是。

  温留稍稍问一问路,毫无波折地找上了门。清和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从不开口相助,却也不离他太远。温留十分不自在,几番想找点由头冲这道士发脾气。不过,清和见他碰壁吃瘪时,唇角噙一抹云淡风轻的笑,见他一路顺遂时,也噙一抹风轻云淡的笑,不曾给他一丝一毫发脾气的理由。

  温留只好忍住心头那点不爽快,在何员外家门前站定,气沉丹田,提声一喝:“来人!”

  

  这何宅大门处,本有两个门房。看见温留身着道袍,手拿榜单,已经明白他的来意。此刻正凑在一起嘀咕,说这人面相好生古怪,不知是何来历。然而世间高人总不可貌相,说不准是个有能为的。正拿不准要不要上前相迎,便听耳畔一道大喝,声如沉钟,震得两人脑中翻天覆地,嗡嗡直响。

  “不可无礼。”清和抬手按上温留肩膀,示意他收声,“寻常百姓身无修为,禁不起你的震慑。”

  温留撇嘴,心里暗自鄙夷了一声“蝼蚁之辈”。

  两个门房回过神来,知道这次碰上的并非招摇撞骗之徒,赶忙迎了上来,殷勤地将温留迎入大门。一个说着“道长大驾有失远迎小的这就进去向老爷通传”,一个说着“不知仙人在哪处洞府修行敢问名号”,温留煞有介事地一抖衣袖,傲然昂首:“老子是太华山诀微长老,清和真人是也。咳咳,听说你们宅子闹鬼?”

  清和听见他言语,忍不住抬手抚额,一连三叹。

  “这……”门房瞥一眼温留手上布幔,明明摆摆的“天墉”两个字,有些愣神,心道莫非现在修道的人实在太少,都应允门下弟子一人拜俩山头了不成?

  温留怫然不悦:“支支吾吾做个鸟?有屁快放!”

  门房头一次见着说话如此粗俗的真人,一时又被他的气势镇住,怔怔地将人迎进门:“道、道长有所不知,我们大小姐屋子里闹鬼,找了好些个高人来收伏都不奏效。怕是……要小心些哩。”

  “哦?什么样的鬼怪?”

  接话的不是温留,是随后而来的一名道士。温留回头瞧了一眼,神色不屑:“你跟来做什么?”

  清和一笑,语焉不详:“山人不放心啊。”

  温留拧头不言。是不放心这家人被自己祸害,还是不放心那不知名的鬼怪被自己折腾?总归不可能是不放心自己吃亏便是,哼。

  门房善看眼色,瞧出温留不痛快,迟疑着问了一句:“敢问这位是……”

  “在下……”

  “他是老子的道童!”温留抢在清和之前,断然截口道。见门房神色错愕,阴沉下脸:“怎么,不信?”

  “不不不……”门房连连摆手,忍不住又偷眼看向清和,揉了揉脑门,心想可是真见鬼了,这么个仙风道骨的人,居然会是这说话粗鄙脾气暴躁的“真人”的“道童”?

  清和轻描淡写地笑笑,对此不置一词。

  温留这个秉性,恩怨分明睚眦必报,这是憋着劲儿要跟他呛声一下“道童”的身份呢。

  

  何员外是个胖墩墩的中年人,靠走商贩茶起家,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养得跟宝贝一样。家里开的商行在外搜罗的稀奇物事,几乎都被他送到了自个儿女儿手头。

  而从三日前开始,这何家大小姐的闺房中,不分昼夜地,总能乍然间听到一阵幽幽歌声。似有若无,远近不定,虚无缥缈。请了道士做法,请了和尚念经,都不奏效。那歌声依然三五不时地唱响,声如滚珠碎玉,直入云间,隐隐有一丝哀愁,又有遮不住的欣喜。

  温留一踏入这何宅,便察觉出了隐隐的妖气。

  “是鲛人。”他双眼微眯,笃定地下了结论,直接问何员外,“三天前你带了什么珍宝回来?统统拿给老子过目!”

  何员外见他一口咬定,心里先信了几分。三天前他确实从外地购置了一批奇珍回来,预备女儿来年的嫁妆,可这些东西之前也都有道士和尚检视过,并无什么不妥。

  

  清和冷眼旁观,看着温留在那堆珍宝之中,拈起一方手帕。

  手帕不知是由何物织成,轻软透明,触手寒凉,其上粼粼似有水纹闪动。温留将手帕扔到一边,再审视片刻,又拣出来几粒浑圆珍珠。珍珠品相上好,莹润洁白,熠熠生辉。

  “鲛绡。”他一指那方手帕,再一指珍珠,“鲛人泪。”

  何员外惊疑不定:“这、这这这……这是怎么个说法?”

  然而温留已经准备撒手不管了:“这东西一扔,你家就彻底清净。行了,给钱!”

  “可……”何员外苦着脸,“可这两样东西花了我大价钱,道长说扔就扔,总、总得让我知晓明白吧?”

  温留才不买账,在他看来,自己已经算尽职尽责地“捉鬼”完成,只等着拿酬金。其余的,便如他的回答:“关老子屁事?”

  何员外被噎得胃痛,清和见状,终于含笑开口:“员外莫恼,我来分说罢。南海有鲛人,织水成绡,坠泪成珠,极擅歌舞。这两者,一为鲛绡,一为鲛人泪,本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宝。然而……”他摇头一叹,眼里似有锐光掠过,“然而这织绡垂泪的鲛人似有异状,有少许精魄依附其上。是以此两物左近,可听见鲛人歌声。”

  何员外张口结舌良久,一拍脑门,顿悟道:“原来如此!那还是妖怪作祟嘛!”

  清和微微一怔,失笑:“倒也可以如此说。”

  

  随后,温留一脸“本真人已给你们指了条明路剩下的我家道童即可解决”的表情,袖手旁观再不插手。清和施了个小法诀,将鲛绡和鲛人泪之上,附着的精魄驱散,只对不懂行的何员外道一声“妖气已除”。何员外自是感激不尽,双手奉上报酬。

  温留拎着沉甸甸的一包金子,与清和一起出了何家大门,神色傲然:“臭道士,莫说三日,老子不要三个时辰,就能挣够了钱!”

  清和笑笑:“不错。往后银钱短缺,还要请温留道长出手了。”

  他在“道长”两字上刻意加重了音调,温留颇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呸,你以为老子想要顶你的名?”

  清和但笑不语,眼神微沉,似是在沉思他事。温留觉察出他有些心不在焉,不悦道:“你又在操心个蛋?”

  话音方落,迎头已被拂尘柄敲了一记:“说话讲礼些。否则我太华山的脸,都要被你丢干净了。”

  清和顺手训斥了自家灵兽,而后停下脚步,沉吟片刻,低声道:“不行……我另有他事,你先去将银钱还给酒坊掌柜,我去一趟江南。”

  “啧,你有什么事?”

  “方才那鲛人的精魄,稍有道行之人便可查觉。为何一连来了数个道士和尚念咒诵经,也不曾奏效?”清和缓缓道,眉心微锁。

  温留挥挥手,不以为意:“上头压着道刚正之气。谁知道那鲛人搞什么鬼?”

  “是龙气。”清和沉声说。

  “哈?龙气!”温留好像听了个大笑话,不屑地扫他一眼,“道士你白日做梦呢?神龙一族早就销声匿迹多年,哪里来跟个鲛人搅和在一起的龙气?”

  清和眼神微闪,深深吸了一口气:“若猜得不错,该是一位故人。”

  

  温留闻言,更加心生不悦。

  清和如此说,想来这位故人,必定是他不认识的。

  这让他陡然有一种被隔绝在外的疏离感。清和曾经有一段人生是他从不曾参与过的,而偏偏那个时候,又是这道士最为年少意气、纵酒仗剑的岁月。

  温留并不清楚心里这股郁气是从何而起,又是为何而发,他不是很擅长表达心绪,于是统统将它们归类为“老子很生气”。

  

  “老子很生气”五个大字明白写在脸上的温留斩钉截铁地说:“老子也去。”

  清和并未反对,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先去赎回掌柜那里的酒壶,再循着气息来寻我。左右你脚程快,不会耽误。”

  他声音并不高,却隐隐有着不容抗拒的威势,让温留不由得点头同意。血契双方互有感应,无论两者身在何处,均能感应出对方所在。

  清和御风先行离去后,妖兽乘黄一面朝着酒坊发足疾奔,一面在心里想:老子大人大量,不跟道士一般计较,反正任你神通广大,终究也是逃不出老子手掌心。

  哼。


  (四) 
   
  温留趴在一道宫墙之外,心里把清和的十八代祖宗翻来覆去、覆去翻来,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去了一趟酒坊,还清账目,拿回碧玉酒壶,把那坛开了泥封的九酝春酿也一并带走。追着清和的气息一路寻来,眼看着就要接近那个臭道士停留的地方,却乍然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开来。 
  那屏障并非法阵一类,而是人世间至刚至阳至清至正的帝王龙气。 
  凡间有素有“真龙天子”一说,指的是登临帝位者命格里都有真龙相护。这传说并非虚妄,眼下阻隔了温留近身的,正是当今天子身具的龙气。 
  龙族是上古神裔,血脉纯正,气势慑人,群妖辟易。乘黄纵然也是上古妖兽,相较之下仍是云泥之别。 
  于是温留只好远远蹲在龙气笼罩不到的地方、当今圣元帝下榻的行宫之外,一面腹诽清和,一面穷极无聊地等那道士出来。 
   
  温留心情烦闷之下化为原身,用藏匿气息的法诀稍稍隐去了身形,步履暴躁地街头踱来踱去。他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僻静巷道,行人寥寥,只有几个捉迷藏的小孩在追逐打闹。 
  温留正在恶狠狠地想着等清和出来之后,要怎样怎样表达自己的不满,最好是……嗯……做点让自己比较开心的事。刚好想得入神,冷不防面前凑过来一只肉乎乎的小手,不知轻重地拽了拽他的毛:“好大的……狗狗!” 
  孩童双眼纯净,往往能瞧见尘世间不寻常之物。温留不料有凡人能看见自己,乍然一惊,抖抖毛退开,恶声恶气地低啸:“小娃儿滚开!” 
  扎着小辫子的女娃不惊不惧,仰头与他对视,拍手而笑:“嘻……大狗会说话。流口水的大狗,真好玩。” 
  流、流口水? 
  温留瞬间伸出舌头舔了舔脸。这种丢人的事……他才不承认呢。 
  小丫头对着他张开两只手,做出一个“抱抱”的手势:“大狗狗,骑马马。” 
  温留张开血盆大口,恫吓地在她面前仰天一声咆哮。小丫头偏头看他,半点没有被吓到,嗓音脆脆地催促:“大狗狗,骑马马!” 
  “啧……”温留拿大尾巴拍拍地面,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把这麻烦的小娃儿一口吞,转念一想,要是如此作为恐怕那臭道士又要在耳朵边喋喋不休一整个月,真他娘的头疼。 
  打不得伤不得,骂她估计也不会奏效,温留对着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女娃,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于是,一脸凶神恶煞的妖兽乘黄,黑着脸在追在他身后的女娃面前蹲下来,耐着性子和小丫头聊天扯皮,静等清和出现,来解决这个麻烦。 
  聊天的时候,温留依旧没有好声气,不遗余力地抹黑清和:“小娃儿,老子告诉你……太华山上的道士,没一个好东西!就拿他们那个道貌岸然的诀微长老来说……” 
  他顿了顿,转念就编排出了一箩筐故事:“那家伙好色!这次遇上个鲛人,就贪图人家美色,扔下老子不管,屁颠颠地追过去献殷勤……” 
   
  温留的臆想倒当真猜准了一半。 
  清和如今,恰好正与那织绡垂泪的鲛人对面长谈。 
   
  当今圣上南巡,于途中遇见一女子,名唤红珊,见之倾心,收在身边预备回宫封妃。这件轶闻早已轰动四野,传得沸沸扬扬。清和稍作打听已知原委,寻见了圣元帝下榻的行宫,却没有先行拜访故友,而是悄无声息地踏入了红珊的卧房。 
  随后信手拈诀,将这处宫殿封印得密不透风。 
  这女子红珊,正是那名垂泪织绡的鲛人。 
  “道长听我细说……”鲛人蓦然间看见一名峨冠广袖的道士于虚空中显形,心下惊慌,还未等清和开口,已在他面前盈盈下拜,主动将她与圣元帝之间的爱恋纠葛说明。而后眼角含泪,面带恳求:“红珊是明珠海的鲛人不假,却从未有害人之心。追寻来此,只是心有眷念、爱慕一人而已……天地朗朗日月昭昭,可证我心。若有虚言,任凭道长收去便是。” 
  清和垂眸,面上不动声色:“自古人妖殊途……圣上身具龙气,你越是接近,越容易受其震荡、精魄不稳。稍不留神,便有显形之险。” 
  这话一出口,鲛人便知晓他是存了替自己遮掩的心,面色惊讶不已:“道长……信了红珊的说辞?” 
  清和负手而立,反问:“缘何不信?” 
   
  也难怪她讶异,自古修道之人,多以收妖除魔为己任。见着妖邪,首先便视之为敌。清和这样的道者,可谓是少之又少了。 
  红珊支吾着言明自己的疑惑。清和听罢,随意一笑,神色散漫:“妖又如何?我家里还养着只上古妖兽,形貌凶煞,本相骇人,曾喜食人血,杀孽无数。可若说害人之心……他却是没有的。妖类虽恶,不若人心可怖。” 
  温留曾经杀人取血,是为果腹。若非如此,他对于凡人,实则秉持的不是善念也不是恶念,非要下个定论,大约是“不屑一顾”的态度。 
  而妖兽反而往往心性单纯,不若人心复杂曲折,若得人以善意引导,未尝不能修行正途,上窥天道。 
  “反倒是你……”清和面色凝重,“圣上身侧高人环伺,不怕暴露身份么?” 
  鲛人长跪不起,泪盈满面:“心之所属,夫复何惧?还望道长不吝相助……红珊定然衔草结环以报大恩!” 
  清和长声一叹,挥袖将她扶起,神色里有几分不忍:“若要不受龙气所扰、不被轻易窥探出妖身,唯有将你一身灵力封印。然而如此行事……你往后将于凡人无异。圣上是我故交,我深知他的秉性。若是得知你身为妖类,必不会留你。到那时……你便毫无自保之力。” 
  “若是如此……你也甘愿?” 
  鲛人抬头,目光坚定:“至死无悔。” 
  “情之一字……罢了。”清和似有所感,轻轻摇头。言罢,指间光华乍现,抬手挥袖,于虚空写下数道符咒,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灵宝符命,普告九天。凶秽消散,道焏长存。封——!” 
  鲛人低呼一声,身遭渐渐有灵力如流光环绕,继而点点消散。有歌声不知从何处而来,悠悠荡荡地响彻天地。 
  这歌声是鲛人灵力所化,待歌声散去……便已事成。 
  清和收去道符,低声道:“封印已毕。此事需得遮掩一二,你安心休息,不必再过问。” 
  鲛人感恩,在他身后三叩为礼,久久不曾起身。 
   
  与此同时,温留耳根微微一动,听见一阵缠绵悱恻的歌声穿云而来,恍若昆山玉碎,婉转悠长,如泣如诉。 
  是鲛人哀唱…… 
  他猛然起身,转头望向行宫深处:那个道士,又在搞什么鬼? 
  鲛人歌声可惑人心,往往能教人沉溺其中,不自觉地回想起许多美好难忘的记忆。温留下意识舔舔唇角,忽而觉得有些口渴。 
  那道士的血甘冽甜美……饮之如醉。却已经是那么久远以前的事了啊……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 
  是了,上一次,是他带着一身报仇雪恨的怨愤,杀上太华山,与清和酣畅淋漓地交战三天三夜,最后一爪划开那人胸膛,鲜血涌出,一如记忆里那般,炽热得好似这人世间最后的温暖。 
  那是他此生最惊慌失措的一瞬间,也是最狂喜的一瞬。 
  惊慌在于,生死相搏的竟是曾经的哺血恩人。狂喜在于,时隔如此多年,他终于在这苍茫天地渺渺尘世里,再度与之相逢。 
  歌声渐渐止歇,如潮水般退去。 
  温留自回忆中清醒,心神激荡。忽而仰颈长啸,声如落雷,四野皆惊。 
  臭道士……再不出来,老子管他什么真龙天子刚正之气,杀将进去找人了! 
   
  清和听见这声长啸时,正与圣元帝执棋对弈。 
  那啸声携千钧之力,震荡周遭。一阵天摇地动之中,棋盘上诸子纷杳散乱,再不成局。 
  圣元帝皱眉:“你这道士……都收了些什么异兽在身边?先是古怪歌声,又有巨兽咆哮。这局棋下不成了!” 
  清和哈哈一笑:“想是我家灵兽知晓在下要输,特来助阵。既然如此,山人只好投子认负,先行告辞了。” 
  “慢着。”圣元帝见他起身,急忙唤住,“朕这里有坛好酒,近百年份的九酝春酿。你从前不曾收下,如今可要尝尝?” 
  清和并未转身。 
  他与圣元帝草莽相交,见圣面而不拜,说话行事都不甚拘礼,如今大大方方地背对着当今圣上,也无人斥责他失礼不敬。 
  他微微闭上双眼,眉间掠过几分感慨,再睁开时,眼神清明,坚定不移:“……却要教圣上失望了。” 
  话毕,欠身为礼,足下微移,身形霎如烟散。 
   
  温留长啸声罢,收气回神,已见着面前有人一身道袍一双布履,堪堪在他面前停步。 
  清和抬手,轻轻一拍妖兽额心,语声和缓:“咱们走罢。” 
  温留原本憋着一肚子不耐烦的火气,然而听见这四个字,仿佛突然被一道安抚人心的咒术打中一般,火气在眨眼之间消了个干净。呆呆愣愣地把怀里抱着的一坛酒一个酒壶交给道士。 
  “哪个跟你是咱们?”乘黄咧着一张大嘴,中气十足地咆哮着反驳,“臭道士,你做什么去了?!” 
  清和开眉一笑,正要与他说自己方才见闻。忽然被人捉住衣襟,低头看时,是一个头梳双髻的小女孩,睁着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神仙……好看!” 
  女孩自然是方才纠缠温留的那一个,对大狗口中“好色的道长”还有着依稀的印象,瞧见清和,只觉得这个道长眉目如画,宛如仙人。 
  清和俯身,将女孩抱往一旁,含笑道:“我不是神仙,是太华山的道士。小丫头……知道太华山么?”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 
   
  俗言道,世间因果,皆有前定。 
  清和再度遇见这个女孩,是许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那时候太华山门下弟子逸清,捧着写成的第一本书上门拜访。书中的主角名唤逸尘子,却是个游戏风月的花花公子。曾在江南之地,与一名花容月貌的鲛人女子有过旖旎纠葛。 
  清和牵着刚拜入门下不久的小徒弟,当着温留的面翻看这本轶事。妖兽乘黄心虚得很,强词分辩:“老子怎么知道那丫头小小年纪,能记得这个?” 
  清和恍若未闻,阅至妙处,尚能莞尔:“当真有趣。” 
  温留黑着脸,逮着机会,把那本书册撕了个粉身碎骨。 
   
  (尾声) 
   
  清和一手提着酒坛,一手拎着碧玉酒壶,且行且饮,已有三分醉意。 
  “道士……你说有只鲛人喜欢那个皇帝?”温留伸出爪子,试图去掏耳朵,“老子没听错?哈,一只妖,甘愿封印灵力、远离故土,跑去跟个人过一辈子?” 
  “不错。” 
  “那个皇帝还讨厌妖?遇上就赶尽杀绝?” 
  “正是。” 
  “为何?”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世人畏惧鬼神妖魔,便只得见之诛杀,方能安心。” 
  “放他娘的狗屁!”温留嗤之以鼻,片刻后又问,“那你怕老子么?” 
  清和仰天倒酒入喉:“你说呢?” 
  “老子倒想你怕……”温留悻悻,转了转眼珠,“那个鲛人……也跟你们皇帝订了血契?” 
  “血契?没有。”清和诧异摇头,“何以有此问?” 
  温留一头雾水:“你自己说的!那个鲛人甘愿跟皇帝过一辈子,死生不离。不是和我跟你以血签立的那个鬼玩意儿差不多?” 
  清和大笑:“差得远。人家那是夫妻成亲,我们这个……” 
  他话音一顿,摸摸下巴,酒意绵绵地烧上额间,竟然生出一霎时的恍惚。 
  “我们这个……”清和慢慢地说,“比他们那个强多了。” 
  滴血成契,死生相从,神魂相融,上昭天地下达鬼神,一生一世永不背弃。 
  情爱之事太过虚无缥缈,总是消磨不过时光。而他与温留之间的血契,的确是要强过虚无缥缈的爱恋百倍啊。 
  温留闻言,心情大好,把头昂得老高:“废话。皇帝娶了那么多媳妇,老子可只跟你一个订过血契!” 
  想了想,又紧追不放地补充:“你也只许收老子一个灵兽!” 
  清和抚着那个碧玉的酒壶,眉间带笑,点头应允。 
  他晃荡一下酒壶,里面只余下小半,顿时心生遗憾:“唉,这酒甘洌醇厚,齿舌留香。皇帝拿来留我的那坛足有一百年份,怕是要胜过十倍。只恨山人无福消受……” 
  温留见他醉意上头,已经尾巴一卷,将人放到自己背上坐好,闻言追问:“奇怪,你还有放着白食不吃的一天?” 
  清和摇摇手指:“吃不得吃不得,你有所不知……” 
   
  他拒绝圣元帝的邀酒,已不是第一次。 
  当年太华山协助新帝登基,清和居功至伟,圣元帝曾打算封他左仆射,相随左右。彼时新帝以酒宴相邀,言道有百年好酒待君同品,清和却辞谢封赏,一襟朗月两袖清风,悄然隐退。 
   
  “道士,你那时说不图功名只求寻仙问道……”温留歪头,余光扫过清和含笑眉目,“老子也没见你对修道多上心。” 
  “你到底求个啥?”惑然不解的妖兽如是问。 
  “不求功名,不求登仙……”清和低声笑起来。他面有醉意,目光却清明如雪,在温留背上站起身来,把酒临风,衣袍飘荡,极目远望。 
  江山皆足下,红尘几万重。 
  “我这一生,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潇洒恣意,野鹤闲云,且得一人长伴左右……人言知足常乐,山人已别无所求。” 
  温留犹自不满地挑刺:“老子是妖!” 
  “那就是妖罢。”清和笑得从容不迫,“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 
   
  他饮下最后一口酒,俯瞰脚下万里山河。天际云涛堆卷,开合不定,将一人一妖的身影尽数吞没。 
  远远地,只闻得清和借着酒意朗声一笑,而后曼声长吟,声撼九霄—— 
   
  “客从山中来,举世无相亲。借君一壶酒,为君诵月明。 
  死生何郁郁,顾此且酩酊。大笑拂衣去,长驱入玉京。” 
   
  END. 

    *其实只是想写尾声【x
    *末尾的诗By亲爱的师父浊世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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