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中元节已经过了……但还是来应景地挖个坟。
*25以前是改动过的旧文,之后是更新。
*文里面基本都是旧设定,就,不要在意bug。
01
洛风正在努力和那个名叫阿麻吕少年套近乎。
“我去宇晴妹子那里蹭了包葵花籽,你尝尝。”
“师兄叫我替你煎药。”阿麻吕头也不抬地搅着药炉子。
洛风连忙去拿扇:“那我替你看着火。”
阿麻吕眼疾手快把扇子抢过来:“此药对火候要求甚是苛刻,多谢洛道长好意了。”
“我……我在落星湖那边采到些上好的相思子,昨日你不是说正好短些新鲜的么?”洛风随即又把袖间拢着的纸包献出来。
阿麻吕却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不看他:“嗯,师兄要配的药正好缺这个,你拿去给他罢。”
洛风长长叹息一声:“别别别,放过我吧。好不容易才躲出来,我找回去送死么。”
他摆出一副央告的神情凑上去:“哎,跟你打个商量。你裴元师兄太忙,我不好打扰他,往后你替我疗伤成不成?”
阿麻吕总算抬眼,打量了他一眼。
“也是,已经到了该施针的时辰。”他说。
洛风被他看得往后退了一步,忽然觉得有点不妙。
下一瞬那个少年快步出屋,朝着不远处落星湖的方向,喊了一声:“师兄,洛道长在这边等你!快过来吧!”
洛风顿时眼前一黑。
02
洛风上次眼前一黑的时候,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静虚一脉在纯阳宫中向来处境尴尬,他是静虚大师兄,却不似纯阳五子的亲传弟子那般少年得志,仗剑逍遥。
洛风自小追随谢云流学道,师父的为人再清楚不过,无论怎样也不愿相信那些诽谤中伤之言。
然而,每逢静虚门下有年幼不谙世事的师弟师妹向他抱怨师父怎可如此一走了之,又羡慕着别的师兄师姐有人疼惜照看,他也总会觉得心底似乎裂开了许多微不可查的缝隙,有许多无能为力的疲惫从其间漫了上来。
因此,在宫中遗迹里,他挡在祈进剑前的时候,并不曾后悔或惶恐,反而颇有如释重负之感。
师父自然清白磊落,中原六派想必也是受人挑唆。若以他洛风一命,可换得两方有冷静和谈的空间,进而冰释前嫌,此生便已无遗憾。
身前身后再无牵挂,干净得好似纯阳宫山前山后雪。
大约是临死前想起了华山皑皑白雪,当洛风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仿佛还是白茫茫的一片。
“醒了?”他听见有人问他,声音清冽,似曾相识。
洛风尚有些迷茫,不知如何作答,正想要起身,却被一只手牢牢按在了肩上:“躺着。”
洛风便听话地躺着。
过了好一会儿,视野才渐次清晰,终于看清眼前人的面容。
是个墨色衣衫的人,面容看上去仿佛很是年轻,却又有着浸染岁月的风骨,让人辨不出年龄。
他正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长发半束,青丝如瀑。有几缕发丝正垂落在他身侧,遮住了半张脸。
洛风觉得面前的人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于是顺着他的视线去看自己胸前。
“——啊!”
洛风心头微惊,下意识坐了起来,牵动胸口插着的那东西一动,顿时钻心疼痛。
“不要动。”
那人在他身上某一处轻轻弹了一指,洛风只觉得全身筋脉都被麻住了,动弹不得。
他喘着气躺回去,眼神却还含着后怕的神色,只是说不出话。
大约屋里的动静惊动了在门外候着的人,有个总角小童悄悄跑进来,看见眼前情景,也急得直跺脚:“裴先生!您这是在做什么?”
“放血。”
“可、可是……这放得也太多了?!”
洛风心道这小童倒懂自己的心思,他也正想说这个!放血归放血,你这个放血量未免也太大一点了吧?
他差点就以为自己要被开膛破肚了。
他如今口不能言,只能瞪着自己的胸口。
那里插着一根长长的金针,针口是锋锐的三棱状,引着自己的血汩汩地往外流。红中带黑的血液已经在床侧的小瓷坛里,积了小半坛。
“第其身而锋其末,”裴元淡淡然地说,“此为锋针之术,可活死人。”
小童也不敢和他分辩,只得小心翼翼地拿起沁过水的帕子,替洛风擦了擦额上的汗:“师父,您总算醒啦。”
“师父?”洛风愕然,“你是?”
“我……”小童比他更愕然,“我是晓元啊师父!”
03
洛风的确不记得自己有个叫做谢晓元的小徒弟。
事实上,他好像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记得是怎么死的吗?”
“不记得。”洛风老老实实地摇头。
“那记不记得你是谁?”
“……我不知道。”洛风很苦恼。
“哦,那假如江湖上有个剑魔叫谢云流,背师叛道,还曾和乱党勾结,又设计陷害过中原同道,该杀不该。”
“该杀!”洛风斩钉截铁。
裴元挑了挑眉,神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怜悯和叹息。他抬手,把正缓缓引着血的金针从洛风胸口取出来。
“流血疼吗?”他继续问。
“疼啊!”
“倘若一直流下去呢。”
“……会更疼?”这个问题好像有点难,洛风努力地思索。
裴元把针在清水里洗净,然后收起来,朝谢晓元摇摇头:“大约是傻了。”
连失血过多会死这种常识都忘却,已经不是单纯的失忆可以解释。
04
谢晓元当晚就要走。
静虚弟子在纯阳宫内处境……颇有点一言难尽,何况近年来又出了一刀流之事。
他能来万花谷探望师父,还是求得李忘生开了口。李忘生遣了一名冲虚弟子带他下山,陪他前往万花一行。
洛风既然性命无碍,那位弟子便已催着他回去了。
临别前小童拉着师父的衣袖依依不舍。
“师父,你要快点好起来……”临别在即,谢晓元忍不住低声啜泣,“好起来之后,一定还回纯阳宫来继续教我练剑呀。”
洛风闻言,霎时一怔。
谢晓元走后,他便被裴元勒令躺在床上不许起来,否则就要再放一次的血。
洛风便躺在床榻上,失神地看向窗外。
“别发呆,把药喝完。”裴元见状,抬起手指敲了敲桌案,又把药碗朝他的方向推了推。
“纯阳宫啊……”
洛风这才回神,慢慢地呓语了一声。
裴元眼角一抬:“纯阳宫如何?”
洛风忽然坐起身来。
他没头没尾地说:“纯阳宫的雪很好看。”
裴元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你怎么知道好看?”
“我……我……”洛风伸手抚住额角,神色茫然,“师父……带我看过。”
“是我很小的时候。”洛风努力想要把记起来的片段向眼前这个人描述清楚,“师父带我去山顶看雪。”
“竹林全被染成了白色,苍翠又幽静。整个华山都是……都是茫茫的一片。天特别近,云又特别远。”
“还有,师父怕我冷,把我抱在怀里。”洛风慢慢地说,“他说你看……真是天地无暇,来去干净。”
裴元静静听他说完,半晌不语。
而后他忽然起身,朝窗外扬声喊一声:“谢晓元!”
谢晓元还没走远,片刻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裴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裴元瞥了洛风一眼,向谢晓元示意:“还没傻。”
05
裴元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救起这个纯阳弟子。
当日洛风受的剑伤虽然致命,若他及时出手,也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
不过,谢云流走后,他唯一犹豫,便亦跟着诸派同道一起离去,未曾插手多管。
纯阳宫自己的家事,他身为万花子弟,又何必掺和呢。
既无立场,亦无缘由。
离开前,他赠了李忘生一枚碧露丹。至于对方要不要用这枚珍贵丹药去救那名静虚弟子,就是纯阳自己的事了。
后来他外出采药路过成都,一时不慎被出没的天一教傀儡所伤,只能暂时让跟随身旁的机甲人瓦力去采摘草药。
瓦力是个很特别的机甲人。
譬如他喜欢咸鱼,譬如他喜欢去替刚孵出来的小鸟搭一个巢,再譬如,他会给裴元捡一个人回来。
确切地说,那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
那是一个已经中了天一教蛊毒的傀儡,却因为傀儡本身内功独特,正与毒素相抗,并未完全化作尸人。
若要描述得准确一点,这该是一名塔纳。
“咔……瓦力是了不起的大侠客……咔!”
机甲人拉着他的袖子,把他带到那个昏迷的塔纳旁边:“咔……瓦力救人……咔!
裴元很喜欢这个小机甲人,在条件允许的范围里,也不吝于满足一下它的小小心愿。
于是他把塔纳带回了万花谷。
塔纳半张脸都被毒素染成了青绿色,面目难辨。
尸毒之术,来自五毒教的秘典。即便是药王首徒,也仅能压制一二,未能将之根除。
待他费了许多功夫,将那些蛊毒压制下去之后,才发现这个模样清俊的年轻人很是眼熟。
曾在宫中神武遗迹当中,有过匆匆一面。
时也,运也,命也。
06
乌蒙贵直到被废去功力的那一天也不曾想到,他的傀儡大军里,最最重要的一环是怎么被破坏的。
他的亲随弟子从各地搜罗了各种武林人士新鲜的尸身制成傀儡,这些原本便身负内力的傀儡无疑威力更为巨大。
只是这条计策不知为何提前被中原武林知晓,那些傀儡都被武林各派以各种手段搜寻了出来。
唔,借用很久以后洛风对裴元讲过的话。
“……大概这就是天意了。天意要邪不胜正,于是让乌蒙贵的计划失败。天意要人间有爱,于是让我遇见你。”
裴元闻言,神色不动:“前天新采的天名精晒干了,你去研好,要细得能用面筛筛过。然后两钱一包封起来,一分不能多,一分不能少。”
“我……我措辞不当,”洛风一听这很就知不妙,赶紧往回找补,“我的意思是,天意大概就是要彰显你药王门下大弟子妙手仁心起死回生的无双医术而已!”
“嗯,不敢当。”
“哪里哪里。”
“天名精记得今晚研好,明天我要用。”
“……”
洛风就觉得,自己真是很搞不懂这位药王首徒的心情。反正他高兴了自己也要做苦力,不高兴了自己还是得做苦力……
洛风叹口气,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他命苦。
07
裴元在睡午觉。
通常这种时候千万千万不要去打扰大师兄。这是万花弟子们心照不宣的常识。
不过有个人显然是不知道的。
洛风气喘吁吁地从揽星潭一路飞奔到落星湖。屋门是关着的,他拍了两把没人回应,便转到另一侧,拉开窗户跳了进去。
“裴元裴元,裴元!”
他胡乱摇了几把那个和衣而卧的人,把平举着的另一只手杵到他面前去:“裴元!”
“……嗯?”
裴元把眼睛睁开一线,神色还是半梦半醒中的迷蒙,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洛风在心里想果然白术那家伙的话不能随便信,万花大师兄刚刚醒的时候怎么看都比平时要可爱更可欺。
起床气这种东西,不知是哪个混蛋传出来的。
他不知死活地去戳裴元的脸:“快醒醒快醒醒。”
“怎么?”裴元揉了揉额头,挥挥手让他离远些,自己从榻上坐起来。
洛风一脸愁苦:“你们这里鳄鱼真多……我刚才被咬了。”
他在揽星潭捉小乌龟的时候,冷不防被伪装成枯木的鳄鱼咬了一口。
洛风把被咬的手伸到裴元面前,还晃了晃,一脸可怜巴巴:“你看你看,血都是绿的,你们这的鳄鱼是不是有毒啊?”
裴元慢条斯理地捏着他手腕看了一圈。
那处有点狰狞的伤口上敷着点嚼碎的草药,大概是洛风自己弄上去止血的。凝结的血块泛着绿,不知是药草的颜色还是鳄鱼的毒液。
他伸手去把那些粘在伤口上的草药撕下来:“不懂医理,莫乱用药。”
洛风嘶嘶地吸着凉气,眉心拧成了川字:“疼——啊!”
裴元轻轻地笑了。
他取出根银针,慢慢地挑开伤口:“不是什么厉害的毒,挤干净就无妨了。”
洛风疼得手一缩,手腕却被他紧紧地捏住了。
裴元学着洛风方才的口气,特别淡然地安慰他:“听话,不疼。”
洛风欲哭无泪。
起床气这种东西,果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08
洛风郁闷地趴在竹椅上,看着自己裹了一圈又一圈纱布的手。
他瞥一眼裴元,后者正倚在另一张竹椅上翻看一本古旧的医书。
午后的阳光被竹篾编成的帘子切成了细碎而齐整的小方格,慢慢悠悠地随着风晃来晃去,照得他整个人都懒洋洋地泛着困。
伤口已经不疼了,裴元下手重但见效也快,挤掉毒血上了药之后,就只剩下清清凉凉的舒爽。只是现在药膏干了略微有点痒,好像能感觉到那里在生肌长肉一般。
洛风痒得有点忍不住,把手腕轻轻在椅背上蹭着。
裴元似乎背后长了眼睛,瞬间回过头警告地扫他一眼。
洛风赶快住手,还有点委屈:“……我伤口痒。”
裴元淡淡道:“长肉,正常。”
洛风索性一赖到底:“我就是痒。你是大夫,肯定有办法!”
裴元回头继续看医书,阳光在他脸上投下一格又一格的影子,明明灭灭:“痒?”
“嗯。”
“再挑开伤口抹一遍药,就不痒了。”
洛风好像又看见裴元笑了一下,一阵凉意顿时从头窜到脚底:“……我不痒了!”
他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好,依稀听见裴元淡淡地说了声:“麻烦。”
09
洛风这些天来也大概知道自己是个麻烦。
自从醒了之后裴元给他诊了脉断定无碍,给他煎药的阿麻吕就收了工,也不再理他。
洛风闲晃的时候去碰了几鼻子灰,觉得这个来自东洋的万花弟子对自己似乎并不是那么友好。
后来倒是又认识了几个人,比如养了只墨羽大雕喜欢给人跑腿送信的白术,又比如没事就用木头人调戏刚进门师弟师妹的曲风。
这俩人倒是很热心,不过热心也有热心的不好。
洛风想不起来的东西太多,虽然不至于吃要人喂走要人抱,总还是大大小小地闹了些笑话。
白术不用说,一张嘴转瞬就给他传遍了整个万花谷,曲风也常常在师弟师妹们来跟木甲人较劲的时候,用力宣扬他的事迹。
“哎,那个道士吃饭的时候居然把红辣椒当成了菜,后来灌了三杯水,舌头都肿了。”
或者“哈哈哈哈哈今天早上那个道士被蚊子叮了,居然把师兄给他用来擦肿包的药膏拿来内服!勇气可嘉!”
虽然这样的嘲笑并不带什么恶意,单纯只是一种打趣,但洛风还是有点淡淡的别扭。
所以他宁愿粘着裴元。
虽然这个人几乎不怎么理他,总是神色淡淡地看他的医书,但至少不会觉得他傻乎乎的好玩,还大声笑话他。
至少、至少裴元每天早晚都要按着他吃一剂苦死人的药,再给他扎上几针,大约在心底还是很关心他的。
他挪了挪椅子往那人旁边凑了凑,支起胳膊碰了碰他:“裴元。”
裴元拿医书往面前挡了挡。洛风就又往前挪,不肯罢休:“裴——元——”
“说。”
“为什么救我?”
“顺手。”
洛风不甘心地敲着椅背:“还有呢?”
“研究诊治塔纳的法子。”
“……还有呢?”
“没了。”裴元举起书页挡住脸,“我要看书。”
“哦。”洛风闷闷地应了一声,不再追问。
他觉得心里有点失落,但是说不上缘由。而他自己其实也并不知道想要问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日头悄悄地往西斜了,帘外透进来的光移到他眼角,晃花了他的眼睛。
10
裴元看书的时候是不允许人打扰的。
他爱清静,不怎么喜欢管闲事,洛风知道江湖中甚至有人给他起个绰号叫“活人不医”。
为了不被点了穴扔出屋子,他只好忍住说话的欲望,无聊地趴在窗台边去数花海里的梅花鹿。
但数来数去也数不清,于是一歪头继续去琢磨自己记不起来的那些事。
窗台上有点晒,他往屋里挪了挪,在并不宽敞的竹椅上翻了个身。
若这是他的房间,他可以把那张竹榻搬过来舒舒服服地躺下。不过,这是裴元的屋子。
洛风不太喜欢自己住的地方。
那里在一个比较偏僻的角落,推窗看不到花海,连丁点儿阳光也欠奉,阴阴暗暗地藏在山壁下面。
只有一张桌一张榻,狭小简陋,不像裴元这里敞亮,还焚着淡淡的宁神香。
其实万花谷待客有道,招待客人的院落还是很好的。
但裴元好还吩咐过弟子们暂时不要把洛风的存在向外人声张,于是洛风就只能委委屈屈地住在了废弃已久的偏僻屋舍里。
洛风愤愤地在心里想,自己这过得还不如那个叫瓦力的机甲人呢。
那家伙还有个小童儿专门伺候,给他涂油拧关节,日子别提多舒心了。
所幸裴元并不在意他在自己屋里蹭住这件事。洛风便经常整天都跑到裴元这里来,蹭点心蹭茶喝蹭太阳晒。
他东想西想快要睡着的时候,裴元大概口渴了,把书一搁起来给自己倒茶。
洛风觉得自己都快闷得长霉,赶忙抓紧他不看书的时机说话:“哎哎哎哎——”
“哎”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要问什么:“裴元,你知道我以前的事么?”
“嗯。”
“那我到底是什么人……?”洛风赶紧追问。
裴元看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倒不是不理他,大约是在思考该怎么说。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是纯阳谢云流门下,静虚一脉大弟子。”
“谢云流门下,静虚弟子,然后呢?”
裴元欲言又止,忽然叹口气:“算了。”
“等等,”洛风蹦起来,“什么叫算了?”
“你以后总会知道,多问无益。”裴元淡淡地给他堵了回去。
洛风闷闷不乐地坐下:“但我总该……总该知道一点自己的事吧?不然总觉得没着没落的。”
心里空空荡荡,无所依凭。
裴元拿起医书,声音里难得有些温和:“看你如今的样子,不知道这些事,比知道倒要开怀许多。”
“呃,”洛风撑着头想了一想,“那我以前是……怎样一个人?”
裴元翻书的手顿了顿:“我与你仅有几面之缘,说不上相熟。”
“那总见过吧,说说大约印象呗。”
“大概……有些执着又背负许多的人,”裴元慢慢回想着,轻声道,“尊师重道,有点执拗的傻气,有点善良,也……很有担当。”
“你才傻气,”洛风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我怎么觉得,听起来好像跟你挺像,不苟言笑的样子,把日子过得乏味无聊。”
裴元不做声,洛风就当他是默认了,撇撇嘴:“那确实不如不想起来,还真没什么意思。”
11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洛风收到了白术捎来的信。
白术来的时候,他正在裴元这边蹭晚饭。
万花弟子大多都爱好风雅,吃食上自然讲究,药王大弟子也值得万花谷负责伙食的王大厨格外开一份小灶。
所以这顿晚膳滋味非常不错,色香味俱全,洛风吃得很开心。
不过一切都在白术出现的时候终结了。
白术骑着他家的墨羽雕从凌云梯那边飞过来,大雕落地时一阵尘土飞扬。
他一个没站稳跌了下来,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就去敲裴元的窗户:“裴师兄,那个纯阳宫的道士一定在你这里对吧?在的话你就把他踢出来。不在的话,你就把不知好歹打扰您老人家进餐的师弟我踢走。”
窗户开了半扇,洛风探出了半边身体:“怎么了?”
“喏,你家小徒儿托我捎给你的。”
白术塞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纸随后,腿一抬攀上墨羽雕的背,呼地一声又飞走了:“要回信记得找我啊道长——!”
洛风展开信。
上面歪歪斜斜的笔迹他并不熟悉,却一看令人就想起了几天之前,那个拽着袖子喊他师父的谢晓元。
“师父见信好,师叔师兄师姐都很想念您。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再带我们去找师祖呢。”
短短一行,没有落款,内容也特别简单。
洛风却觉得心里有点熨帖,看来还是有人念着我的嘛。
他扬扬下巴,透过那半扇窗户往里瞥一眼:“我徒弟想我啦。接下来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道长我这就回纯阳宫!”
12
“要走?”裴元淡淡的声音传出来。
洛风重重地从嗓子里“嗯”一声,有点得意地重复了一遍:“我徒儿想我了。”
“且等一等。”
“咦你难道舍不得……?”洛风大感意外,还有点受宠若惊。
回答他的是一张账单。
“我的药,从不白给。”裴元微微扬起眉,“洛道长,还请付账。”
“碧露丹一枚,三百两。上品万灵丸十八枚,一百二十两。活络止血丹五枚,三十两……”
洛风看着账单额头冒汗:“你耍赖!碧露丹这种能起死回生的东西稀世罕见,我怎么不记得你给我吃过!”
“我知道!我知道是什么时候。”
白术的大雕不知何时飞了回来。他探着脑袋往下看,忍不住插话:“裴师兄我不是故意偷听别这么看我!还有傻道士你别不知好歹,你在宫中神武遗迹的时候被捅了一剑,要不是师兄临走前喂你了一颗碧露丹,你现在还能活蹦乱跳?”
洛风怀疑地仰起头向他问道:“……我不是从成都被捡回来的吗?”
“那是你自己吃了碧露丹之后没造化,恰好倒霉,被歪门邪教的人弄走了。”
白术掰着手指头继续帮忙算账:“说起来裴师兄,你忘了给他算上从成都带回万花谷的车马费,噢,还有瓦力的关节损耗费。保养机甲的油买起来也很贵呢。”
洛风忿恨地捡起一块石头,抬手朝他的雕掷了过去。
墨羽雕一振翅膀,带着白术躲远了,洛风回头,讪讪地朝裴元笑:“道长我两袖清风……”
“你待如何?”
裴元淡淡地看着他,一脸“你若赖账太素九针伺候”的神色,看得洛风浑身冷汗往外冒。
白术非常识时务地飞了回来,隔空吆喝一声:“没钱就以身相抵吧啊哈哈哈哈哈!”
这次得意太过,被洛风再度扔出去的石头狠狠砸了个正着。
裴元挑了挑眉毛,竟然收下了这个万分不靠谱的建议:“以身相抵?也好,最近谷里新栽种了许多药材,还未有人去收。”
这晚,洛风道长对着一纸账单,掐着手指头算了好几遍,才算清楚自己要在万花谷做足三年八个月又二十三天的苦工,才能赎得清白身,回纯阳宫去看望想念自己的徒儿们。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洛道长在梦里翻了个身,长叹一声,犹自忿忿。
13
洛风以前是个执着的人,现在也是。
他锲而不舍地打听着自己的过去。
可在这件事上,万花谷着实不是个探听消息的好地方。
喜欢出门的弟子要么行医在外,要么他不认识。认识的那些,看起来又都是些宅在谷里不闻窗外事的,提起“纯阳洛风”四个字,个个都朝他摇头。
但总算也有少数不摇头的。
于是洛风好歹东一言西一语地拼凑齐了自己的过往。
幼年被捡回纯阳宫,师承谢云流修道,谢云流出走后,静虚一脉在纯阳宫地位一落千丈。
他则一边照顾师弟师妹——这里白术原话是“一把屎一把尿又当爹又当妈”,一边想找出证据为师父还一个清白。
所以少年持重行事沉静——曲风原话是“从此丧失了人生的乐趣”,直至在宫中神武遗迹挡剑而亡。
洛风得出这个结论之后,为以前的自己抹了一把辛酸泪。
煮着茶的吴岱看见那个总在谷里闲晃的清俊道长愁眉不展,同情地招呼他过去喝茶。
洛风端起茶杯习惯性地问上一句:“你知不知道纯阳洛风?”
“容我想一想。”吴岱转了转眼珠。
洛风便殷切地等,却见吴岱晃了晃见底的茶杯:“茶没了,道长烹一壶?”
有求于人只好听命。
洛风按着他的嘱咐去做,手忙脚乱,被炉火熏花了半边脸。好容易烹出了让吴岱满意的茶,就急忙追问:“快说快说,想起什么?”
“纯阳洛风啊……”吴岱认真地思索着,端着烹好的香茗慢吞吞回答他,“我想起我不认识他。”
洛风顿时想用茶饼糊他一脸。
这么一对比……他顿时觉得裴元真是可亲又可爱。
至少绝对不会这样捉弄他!
14
得知这件事的曲风无情地嘲笑了他:“哈,哈,哈,居然还有人上那个茶痴的当。”
洛风飞起一脚:“还不快想!”
“在想呢在想呢,我知道的都差不多跟你讲完了。”
曲风闪身躲过,摸摸下巴忽然问:“哎,你一身功夫没落下吧?”
“我……应该没?”
洛风略有点心虚。其实他一身修为倒是俱在,只是不知为何,运气出剑总有点不灵光,仿佛这具身体生了锈一样。
“那好,”曲风笑得不怀好意,“你得先帮我个忙。”
吃一堑长一智,洛风登时警惕三分:“干啥?”
“我最近改良了几个木甲人。”曲风一脸的纯良无害,“你替我看看,对付起来是不是会比以前难。”
洛风顿时松一口气。
曲风每天的工作其实相当无聊,总结起来就是放出一堆木甲人,名曰考验实为吓唬刚入门的师弟师妹,和残害无辜的梅花鹿以供师弟师妹练针,偏偏他乐在其中。
刚开始无数新拜入万花的弟子对着他的木甲人束手无策急红了眼眶,后来大家都学聪明了,等习得了群攻再来找曲风。几道气劲飞过去木甲人就剩满地残肢,留下曲风脸色青黑地重新拼接。
曲风痛定思痛,决心痛改前非。
洛风很乐意再多打坏几个木甲人增加曲风的工作量,遂眉飞色舞地拔剑。
“来吧!”
15
洛风在笑。
大声地,连续地,眼泪都快出来了地笑。
“忘了跟你说,我又想起来一点你的事情了。”曲风也笑眯眯地看着他,“纯阳洛风啊……”
他故意停顿了好一会儿,欣赏够了洛风笑得喘不过气的模样,才慢慢悠悠说:“他挺傻的,还很好骗。”
洛风使劲瞪他。
他身上粘着好几个小小的机甲人,正在不停地挠他的痒痒。
洛风完全没提防曲风会有这一手,笑得浑身上下都软了,那几个木甲人好似长在他身上,怎么都甩不脱。
洛风正要好汉不吃眼前亏地求饶,忽然一眼瞥见了救星。
裴元从孙思邈那里下来,听见这边的动静,眉头微皱:“在吵什么?”
曲风悄没声地溜了。
“裴……元……”洛风笑得差点滚到地上,“快来……帮忙。”
裴元看他笑得古怪,又扫了眼黏在他身上的木甲人,一怔,忽然明白过来,也有点忍俊不禁。
他半蹲下来运指如飞,飞快将木甲人的关节卸去。
洛风长长吐口气,浑身笑脱了力,趴在地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裴元想了想,手指移到他腰上,缓缓揉按着某个穴位。
洛风觉得胸口的酸痛渐渐散去,舒服地哼了一声,终于缓过劲来:“指法真好,再往下捏捏?”
裴元骤然收手,站起身:“起来。”
洛风在地上赖了一会儿,见裴元没有再帮手的意思,自己拍拍土爬起来:“裴元,我以前功夫厉害吗?”
“一般。”
裴元转身往落星湖走,洛风紧紧跟上去:“那,比你如何?”
“连紫虚子一剑也拦不住,你说呢?”裴元淡淡道。
“哼。”洛风理了理一身褶子的道袍,“不可能的,好歹我是剑魔的大弟子。武功肯定很好。”
裴元懒得与他分辩,过了好一会儿洛风才听他说:“你尚未康复,动武伤身。我封了你几处穴道,经脉也未通。”
“居然是你!”洛风一跳三丈,又几分自得地昂起头,“看我以后恢复了不找曲风算账。”
裴元扫他一眼,并不言语。
16
在万花住了这么些天,裴元的脾气,洛风也算摸了个清楚。
比起他那些看似纯厚善良实则吃人不吐骨头的几位师弟,裴元其实相当好对付。
他怕吵。
只要是不触及他为人做事原则的事,洛风在他耳边翻来覆去念上十好几遍,往往他也就松口答应了,落得个耳根清净。
虽然代价往往是沉重的。譬如眼下。
“裴元……”洛风拖长了调子拽着他不放,第二十三遍念叨,“求你啦,帮我恢复功夫嘛。”
他说话的同时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下,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实在有点丢脸。
不过这里没有旁人,裴元也不会笑话他,洛道长也就厚起了脸皮。
裴元终于受不了,啪地扔下手里分拣的药材,站起来瞪他。
洛风知道自己又成功了,双眼亮亮的。裴元叹口气:“你自找的。”
他把混杂在一起的药草留给瓦力,拍拍机甲人的头让他分门别类包好,自己起身拿个小罐子,去拣了满满的一罐药,推给洛风:“去烧水,用院里的大铜缸。”
“……这么多药我要喝到哪天?”洛风张口结舌。
裴元冷冷道:“给你泡澡用。”
17
洛风把自己浸在浴池里,温热的药水竟然有股清爽好闻的味道,让他舒服得轻轻打了个颤。
好似有股热气从水里一直钻到进了血脉,在他全身上下流窜个遍,说不出的惬意。
他轻声哼着小曲,撩起水洗了洗脸。
这时候裴元却推门进来了。
洛风一惊,猛地往水底一钻,只留个脑袋在水面上。
药材熬出来的水是黝黑的,倒看不见底下的光景。他此刻不着寸缕,面对裴元难得脸红起来:“你……你……”
裴元把手里抱着的大毯子往地上一铺,不以为意:“洗好了?”
“还、还有一会儿,”洛风浑身不自在地盯着他,“你先出去,我穿好衣服就来。”
裴元奇怪地看他一眼:“穿衣服做什么?”
若不是知道裴元的性格,洛风一定以为自己是被调戏了。
他偷偷看着裴元的一脸正色,止住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那个……你来做什么?”
“给你渡穴。”裴元随手把长长的针带一搁,大大小小的金针银针晃花了洛风的眼,“这次要打通全身经脉。”
以前裴元也每天给他扎针,不过都是在肩背手脚上插几针,隔着道袍他也仿佛也知道穴位长在哪里,从没偏差过半分。
不过这次的渡穴显然是个大工程,洛风也终于醒悟过来这一回跟以前不一样,得脱了衣服来。
他忽然有点说不出的尴尬:“那、那……”
结巴半天说不出话,便暗暗在心里给自己打气,都是男人我怕个什么,我有的他也有!
于是他定定神,唰地从水里跨出来。裴元扔了张帕子过去:“擦干净躺好。”
18
洛风规规矩矩躺好,厚厚的白毯子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毛,又轻又软很是舒服。
裴元坐在旁边,拈着根针神色郑重,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全身上下。
镇静,镇静。洛风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那家伙只是在思考怎么下针而已。
可再怎么提醒也没用,洛风觉得自己像是砧板上的鱼,裴元的目光像是刀一样,让他仿佛缺水一般呼吸逐渐乱了起来。
随后心里不知为何就一慌,下意识地抬手遮住重点部位。
裴元微微愕然,忽然明白过来他为何反常,竟轻声一笑:“你躲什么,怕我占你便宜?”
洛风就又脸色泛红地把手放下。
裴元把针蘸上一层药汁,在火上烤了烤:“多少人求我施针而不得,你才是占了大便宜的那个。放心,这次不收你钱。”
洛风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已然吃痛地“啊”了一声。
裴元已经一抬手把针插到他胸口,一阵刺骨的疼,几乎让他眼前发黑。
往常施针虽然也有些疼,却不似今日这样厉害。洛风不知道本该如此还是裴元故意的,疼得只好两只手紧紧拽住身下毯子,指尖发白。
偏偏裴元还不让他拽,一针一针不住往下扎,一边扯开他紧握的手:“放松,别憋着劲。”
洛风小口地倒吸着冷气:“嘶……好疼!能不能……给我……麻沸散?”
裴元瞥他一眼:“你得自己运气在经脉里游走几个周天,才能打通经脉,恢复武学。须得神智清明。”
洛风只好忍着,这一次是真的疼到骨子里去了。他满头冒汗,几次挣扎着要坐起来,都被裴元硬生生压回去。
疼得太过的时候,他就试图想些别的事来缓一缓。
不过前尘如烟云散,如今脑海里好像除了裴元之外,别的事总是一片空白。
他想裴元若是存心整他以后定要在他看书的时候抓几只蝉来养,又想真是疼啊也不见他手底下缓上一缓,这种熟极而流的样子,真不知手底下治过了多少人了。
若找他治病的是个大姑娘,那岂不是赚翻了?洛风模模糊糊地想,有点想笑,想不出裴元那时候的样子,又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烦恼,好像想到裴元很多次在各种各样赤裸裸的身体上扎针就有点堵,却不知道为什么。
裴元手下停了停,大约是快要结束,开始像是早些时候那样轻轻地在他穴道附近按揉,金针落得缓而慢,痛楚却翻了倍。
洛风看他袖口卷起一截,露出白得亮眼的手腕,依稀可以看到上面微微凸起的青色血管。
他疼得有些意识模糊,裴元大约是看他眼神不怎么对,抬手拍了拍他额头。
那截手腕从眼前晃过,洛风忽然仰头一口叼住。
裴元下意识往回缩,却被洛风咬着不放。
他皱着眉,却没有呵斥,只是迅捷地布下最后三针,对洛风说:“好了。”
洛风费力地眨了眨眼睛,松开了口。
他其实没怎么用力,只咬出一圈的红印,没有破皮。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个举动,好像疼得没有力气思考了,只剩下本能的反应,又好像还有些委屈。
裴元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把衣袖放下来。洛风的睫毛被汗水糊住了,他看不清楚裴元有没有生气,抓住他轻轻哼出一口气:“疼。”
裴元塞了一颗丸药在他口中,顺手拂上他的睡穴,声音难得的显得格外温和:“睡吧。”
19
瓦力很听话地在前屋分拣药草。
它是个勤劳的机甲人,很喜欢裴元给他的工作。不过主人现在去哪里了呢?瓦力有点想他,关节微微涩起来,好想有人来上油啊。
旁边一间屋子传来人的声音,瓦力停下手里的工作,小步小步跑过去。
咔,来帮瓦力上油,咔。
它在屋前停下,因为主人有些时候不喜欢打扰,所以它打算先从门缝里偷偷去看他在干什么。
咔,好奇怪,主人在对那个道长扎针呢,咔。
道长一直在挣扎,他很痛么?咔。
咔,跟瓦力喜欢的咸鱼真像,咸鱼也翻不了身,道长也翻不了身。
咔,主人抱着道长出来了,咔,瓦力继续去分药草,咔!
20
裴元看着睡过去的洛风,犹豫了一小会儿。
若是以前,很久很久、在他还没有“活人不医”以前,他从来都是施完针就走,病人的事,并不是很乐意多管。
至于在地上睡着会不会不舒服之类的小事,就更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了。
反正第二天病人依旧会来他面前千恩万谢,感激涕零不尽。
不过洛风大约不会。
可能醒了之后还会喋喋不休把这件事在他耳根边说上好多天。
裴元垂下眼,看着方才疼得脸色发白的纯阳道长,微微叹口气,将人抱起来。
真是一时失手,捡回个丢不掉的大麻烦。
而且还对这个麻烦越来越上心了。
21
洛风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裴元床上。
而后者卧在一旁的竹摇椅上,用医书挡住脸,睡得正熟,随着呼吸胸膛轻而缓地起伏。
身上倒是已经不疼了,洛风看见裴元一只手垂在椅侧,上面还有淡淡的齿印,便微微愣了一愣。
窗扇没有关严,一线耀眼的清晨日光跳跃着漏进屋来。
洛风推开窗,天边云层染着金边,晴昼海花繁似锦,暖意如春。
他忽然就觉得,万花谷真是个好地方。
瓦力正在院子里晒刚刚采摘回来的药草,听见动静转过身,挥舞着细细的胳膊和他打招呼。
“咔,早上好,咸鱼道长。”
22
洛风这些日子过得十分闲适。
那天之后他就赖在裴元房间里不走了,把自己的床榻收拾收拾扛过来,哐当安在屋角:“我要住这里。”
裴元翻着医书眼也不抬:“自便。”
“你不问为什么?”洛风无聊地往床边一坐,想要引他说话。
裴元摇摇头:“反正你整日待在此处,和住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区别。”
洛风本来已经想好,要是裴元问他为什么,就立刻回答说这里吃好住好景色好,可不是因为一个人住得寂寞无聊才要过来。
但裴元却偏偏不问,他不由得郁闷地踢了踢桌子,翻窗出去找曲风。
跟曲风一起调戏万花新入门的师弟师妹,是他每天消磨时光最爱干的事。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其间免不了要跟曲风斗几句嘴。
曲风笑嘻嘻地问他怎么了洛道长,这是要在我万花谷长住了?没天分的人我们可不欢迎哦。
洛风抚着梅花鹿的角,不屑地道,花间笔法华而不实,怎比得上我纯阳太虚剑意半分。道长我不过是看这里宁静避世,小住个三两年修心养性。
“得了吧,”曲风撇撇眉毛,“一看就知道是身无分文付不起药钱。喏,我跟你说,你去千机阁那边转转,给不起钱扣在谷里的都去那边做苦力了。明天你就去干活,要胆敢偷懒就好好领教领教我花间笔法的厉害。”
洛风笑嘻嘻地说你说了不算啊,我听裴元的,裴元说的才算数。
恰好有个脸生的小万花从三星望月上下来,怯生生地过来找人:“请问曲风师兄是……”
曲风熟门熟路地扔只木甲人出去:“试炼。不许让这东西近我的身。办不到别来烦我。”
小万花手忙脚乱,捏着支开叉的硬狼毫不知如何是好,试过三两次小声说我下次再来。
曲风微微昂起下巴,轻哼一声:“想学万花武功?也要受得了苦。”
小万花不由窘迫得脸面飞红。
洛风在旁边看着,心里仿佛有什么被触动了,温言温语对他说:“不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慢慢学,不着急。没有谁生来就是什么都会的。”
小万花感激地望他一眼,飞快地逃开了。
洛风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样的场景何其熟悉,被遗忘的前事忽然潮水一般漫上来。
他好似能依稀看到,在某一处积雪的庭院里有个人也是这般,温言温语地安慰着在别处受了委屈的小道士。
他想,那个人为什么看起来总是不开心呢,不论何时眉间都有一分抹不去的沉郁。
可是却记不起来更多了,曲风伸手拍了拍他:“想什么呢丢了魂儿似的。”
“想纯阳。”
曲风撇嘴:“纯阳有什么值得想的,山上除了雪还是雪,哪里有我万花谷好。”
洛风枕着双臂往地上一躺,叼着草叶慢慢悠悠吹着小调。
不远处是瀑布荷塘,飞溅起的水珠映着日影,在九曲廊桥上结出七彩霞光。
“是啊,我也在想纯阳哪里比万花好。”
洛风轻轻叹了口气:“我喜欢这里,可还是很想念纯阳。”
23
裴元有闲的时候,也有忙的时候。
比如新投入万花谷的弟子忽然多起来,而个个又都被打发过来找他的现在。
洛风看着裴元对着今天第三个中了罗氏七煞散的准万花弟子“呵呵”笑了两声,让那人自己去采些药物医治,忽然有了些想法。
他往谷口去晃荡了一圈。
回来的时候脸色微微泛着青黑,跑到正在给同门师弟做医者之试的裴元旁边:“裴元……”
“这寒毒却奇怪,你哪里沾染上的?”裴元看他一眼就知是中毒所致,顺手一指花海,“我没空,自己去采些蓝实,再与青鱼石粉和着服下可解。”
洛风再转一圈儿回来脸色又转白:“裴元!”
裴元捣着药头也不抬:“听你声音中气不足,少林大悲手?”
“跟人打架来着……一时不慎。”洛风苦着脸。
裴元扔了瓶药膏给他,洛风往怀里一揣跑远了。
再回来时……裴元终于仔仔细细地拿正眼看他,却没说话。洛风肩上血迹斑斓,皱着眉嘶嘶吸凉气,朝他伸手:“伤药伤药,可疼死我啦!”
裴元忽然放下药臼朝他笑:“洛道长真是古道热肠。且让我想一想,谷口想要求我医治的,有中寒毒的单寒蜂,有被大悲手打伤的甄猛,这一次,怕是替那个叫丁晨飞的来求药?给了你什么好处?”
洛风目瞪口呆:“你……”
看热闹的宇晴在一旁偷偷笑:“连我都能看出来血迹和花汁儿的差别呢。洛道长,你演得也太假啦。”
洛风一甩袖子,跳起来挺起胸膛大声说:“行吧,被你看穿就算了。裴元我告诉你,本道长有钱还你啦,我要回纯阳!”
他从袖子里掏出些金锭子碎银块,还有些玉饰,全都拍到裴元怀里:“我点过了,人钱两清!”
这是他用从裴元处骗到的寒毒解药和少林大悲手伤药,去跟万花谷口求医的那三个人换来的。
裴元也不清点,随手搁在案头。
他侧过脸,看向洛风,神色里透着真切的疑惑:“道长既然前事尽忘,如何这般急着回纯阳?我万花谷可有哪里不好?”
又是这个问题。
洛风发愁地揪着一绺头发:“没有没有,哪里都好!”
他苦恼的便是这个。
万花哪里都好,风光无限吃食雅致,甚至这里的人也让他觉得留恋。
可是他心里总有个声音在说话。
那个声音对他说洛风你不能留在这里你还有必须要去做的事,不能就这样每天悠悠闲闲地看看花喝喝茶聊聊天,晚上再听着一个人安静而平稳的呼吸睡过去。
他想着想着就有点感伤,连带着觉得看裴元面上的神色也好似失落的模样,于是伸手去拍他肩膀:“放宽心放宽心,道爷我今后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裴元拨开他手,眉梢微挑:“道爷,你忘了件事。”
洛风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什么事?”
“方才解药和伤药的药钱,咱们还没算呢。”裴元一字一顿。
24
依旧没有还清欠债的洛风狼狈地去抹肩头那道显眼的“血痕”,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干净整洁一点,好不那么丢纯阳宫的脸。
方才阿麻吕跑来传话,说师父他老人家找师兄你有事,顺便也想见见洛道长。
裴元和他一起去了三星望月。
孙思邈是个和善的老人,仔仔细细打量了几眼洛风,呵呵地笑:“是个不拘小节的年轻人,跟元儿一道上路倒是再合适不过。”
洛风其实已经不算小了,但在孙思邈眼里,或许他和裴元永远会是“年轻人”吧。
但他却有点没听明白:“上路?去哪?”
“去烛龙殿。”裴元回答他,“僧一行前辈传信回谷,烛龙殿正殿机窍已被破解,中原武林正攻入殿中。”
孙思邈点头:“不错,天一教的乌蒙贵藏身在烛龙殿。元儿在岐黄之术上的造诣已然不浅,此番便由他代老朽去看看,能否从乌蒙贵身上寻出拯救塔纳的法子。”
“塔纳?”
洛风愣了愣,这个词他听裴元说过:“我好像就是?不是已经被治好了吗?为什么还要找解救的方法……?”
裴元摇了摇头:“也许会有反复。”
“怎么说?”洛风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孙思邈笑一笑:“小伙子别紧张,放宽心。元儿的意思是,《尸典》是五毒禁术,我们也以前也从不曾有过研究。现在只能压制你身上毒性,只无法根治。以后或许会有发作之时也说不准。”
洛风又一愣,原来自己捡回来的这条命也还是吊在悬崖边上。
他扬手挥了挥,脸上还是毫不在乎的神情:“没事没事,总归比一命呜呼来得要好。”
“洛道长果然是纯阳首徒,有波澜不惧的风骨。”
孙思邈似乎很满意他的心态,赞扬一句,又道:“此次你便和元儿一道去罢。一则大约可寻得法子化去你体内余毒,二则,我听闻有人曾在烛龙殿附近看见剑魔踪迹,你们师徒或可重逢。三则……”
他捋了捋胡子,往裴元身上看一眼:“也互相有个照应。”
25
“我总算知道,你师父为啥要叫我跟你一道走了。”
洛风把马匹牵去厩里吃草,对俯身在药材摊儿上挑拣的裴元说:“感情是要给你找一个小厮使唤。”
瓦力咔咔咔地表达着不满:“咔!瓦力也能替主人干活!咔!”
洛风挑起眉毛:“咔咔咔,你会做饭么?你会在树林子里面拿枝条蒲草给他搭个床么?你会喂马会买干粮会看司南会读地图会给你那买完东西拍拍屁股就走人的主人付钱么!”
瓦力委屈地低下头:“咔,咸鱼道长好凶呜呜呜,咔……”
“不准叫我咸鱼!”洛风恶狠狠地拍他的头,“咔咔咔我警告你,再叫就卸了你胳膊腿儿。”
“别吵。”
被他俩的争执塞了一耳朵,裴元叹了口气,淡淡朝一人一机甲瞥过来,洛风和瓦力同时抱起两只胳膊无辜地望天。
此刻,忽然一缕清亮琴音传入耳中。
洛风好奇地望过去,一个万花女弟子抱着琴席地而坐,声音清脆好听:“天高流云,当聆妙曲。此去烛龙殿营救掌门人乃九死一生之举,万花同门请听小妹琴音一曲,以壮形色!”
“咦,是你万花师妹。”洛风拽了拽裴元衣角,“要不要过去看看。”
隐元会和大唐官府发布的贡献牌附近人来人往。他一路拉着裴元免得被挤散,走过去才发现那里坐着四大门派的弟子。
其中和他一样一身纯阳道袍的那人正说道:“纯阳门下且擦亮手中之剑,今日剑下不再容情。南诏为权柄起天下纷争,攻我大唐,施毒陷害各派掌门人,各位真人此去黑龙沼,便杀他个天翻地覆!”
洛风顿时兴奋起来。
从万花谷一路走到广都镇,这还是第一次遇着同门,又见他说得义愤填膺,不由应和了一声:“正当如此!”
那个纯阳弟子往这边看来,忽然怔住。
他叫慕容烛,自然认识静虚一脉的洛风,也知道他早已死在宫中神武遗迹,不由惊了一跳:“洛风洛师兄?”
“咦,原来你认识我?”
洛风更加开心,正要过去与他说话,又转头问裴元:“啊,我今年多大?他是我师弟还是师兄。”
“你年岁与我相近,长我四岁。”裴元说,“若按辈分,纯阳第三代弟子,算来皆是你师弟。”
“你又多大?就那张脸,说你十八少年都有人信吧。”
裴元扫他一眼:“已过而立。”
洛风点点头,开心地上前去揽住那个纯阳弟子的肩膀:“好师弟啊,不如于我们结伴同行,一起去烛龙殿?”
慕容烛又愣了一愣。
他隐约觉得这个洛风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只认为这人死而复生,必定大有蹊跷。
他是紫虚子祈进门下,祁进对静虚一脉的成见,自然也多多少少地传到了他身上。
慕容烛只怕是谢云流又有什么对纯阳不利的阴谋,登时警惕三分,不动神色地退开一步,道:“洛师兄也去烛龙殿?”
洛风并未察觉他态度并不热络,高高兴兴把头一点:“我听说我师父也在那边,正打算去找他老人家。师弟可有我师父的消息?”
慕容烛心道果真如此,面色却不改,笑了一笑:“谢师伯的消息不可轻易告人,容易惹上麻烦。师兄且附耳过来。”
洛风果然贴过去。
慕容烛目光微闪,暗中手掌一翻,便要去封洛风穴道。
抬起胳膊瞬间忽然全身一麻,似有暗劲拂过他周身大穴。
裴元在一旁看得分明,出手制止了慕容烛后,把洛风往后一拉,冷笑:“纯阳宫的小辈当真无礼,祁进就是这般教导弟子暗箭伤人的?”
慕容烛并不认识裴元,怫然不悦:“阁下是谁?竟敢辱及师尊!我纯阳宫的事,不劳外人挂心!”
裴元轻轻扬了扬眉毛。
“若论辈分,我跟你师父该是一辈。不,或许辈分更要长于他。祁进没有教过你们,待长辈要有礼?”
他神色间一脸淡然自若,洛风却知道他只是喜怒不形于色,其实心里已经生怒,大约是在为自己不平,便忽然觉得有些暖意。
裴元淡淡道:“纯阳宫的事我不管,不过他现下,是我万花谷的人。”
26
洛风猛地看了一眼裴元,特别想问我现在怎么忽然变成万花谷的人?
我虽然欠着你们万花的钱,在万花谷做工抵债,但真的没有卖身啊!
但这种场合,他可不能给裴元拆台,就把这个疑惑给憋了回去。
慕容烛退后一步,神色警惕地望向裴元:“阁下何人?”
裴元依旧神色淡淡,挡在洛风身前道:“万花谷,杏林门下,裴元。”
慕容烛神色霎时一变。
他既是紫虚弟子,自然知道自家师尊倾心于万花谷的谷之岚,而裴元……裴元则是谷之岚的亲舅舅。
这如果要认真论起辈分来,对方教训他完全绰绰有余。
慕容烛神色间顿时有些尴尬:“裴、裴先生……”
他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坚持着把话说完:“我与洛风之事,乃是纯阳内务,先生还请莫要插手。”
“纯阳宫的静虚一脉大弟子洛风,已经死在祁进剑下。”裴元不为所动,“方才我说过,他如今是我万花谷的人。”
27
慕容烛最终也没敢跟裴元硬来。
一来是肯定打不过,二来嘛,他要是真的动了手,那……那就总觉得是在给自家师尊惹祸?
裴元把洛风带到了一家客栈住下,洛风还犹自有些不解,也有些生气:“我不是他师兄吗?他怎么还偷袭我!太没有礼貌了。”
裴元轻轻笑了一下:“若是就连这个,你也会觉得气愤不平,那还请道长你千万莫要回去纯阳宫。”
“为什么?”
“我怕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性命,又被你拿去活活气死。”
“啊?”
洛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裴元的意思是,类似于这样的事情在纯阳宫里是家常便饭,早已发生过无数次?
甚至,还有他未曾遇见过的更严重的情形。
于是洛风更加生气了:“我可是大师兄啊!怎么能被这样欺负呢?”
不行,他以后一定要为自己找回身为纯阳大师兄的尊严!
28
洛风之前虽然向人打听过自己的过去,也知道自从谢云流出走之后,静虚一脉的弟子在纯阳宫中处境艰难,却一直没有直观地感受过到底是怎么个艰难局面。
直到今日慕容烛来这一出,才算是略微了解了一二。
这件事让他有些沮丧,连吃饭的时候都有些耿耿于怀。
裴元见他有一口没一口地扒拉着饭,格外心不在焉,便伸指扣了扣桌面,提醒:“三餐不可荒废,用膳时切忌多思。”
“唉,”洛风被他唤回心神,就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我一直觉得,纯阳宫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地方。有很好很好的同门,也有很好很好的长辈。”
他记忆不全,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几个形容词,只能一连用了许多个很好,来表达他心里那残留着的强烈印象。
“但是,但是……”洛风有些难受地低下头,“但是,真正的纯阳宫,为什么会和我想象中这样截然不同?”
裴元便也停箸,微微侧头看他。
“你的印象,并没有出错。”他缓声道,“只是……你记忆里残留的,或许只是很久前的纯阳宫。”
裴元的声音平静,语调不急不徐,和平时说话时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洛风却莫名从中听出了一股安慰之意。
他忍不住坐得离裴元更近了一点,问:“真的吗?很久以前的纯阳宫,是什么样子的?”
裴元便微微沉默了一下,似乎陷入了回忆。
29
很久以前的纯阳宫啊,裴元想,这确实是再久远不过的记忆了。
那时候他尚且年幼,大约只有五六岁年纪,曾经跟随孙思邈去过纯阳宫。
那时,纯阳宫立派不久,吕洞宾不曾隐退,谢云流和李忘生仍是名动江湖的纯阳双璧。
而他记忆最清晰的,是在覆满积雪的华山山道上,遇见了一个正在喂食白鹤的少年郎。
少年只比他年长几岁,却几乎比他高了一倍,穿着一身蓝白色的道服,系发的白色细带在脑后飘啊飘,说不出的好看。
他看到自己,便露出一个格外开朗的笑,如云收雪霁,春暖冰消:“哎,你别站在风口啊,那里冷。”
“对,站到这边树下来就好。”
“你不是纯阳弟子吧?是来这里做客的?”
“啊,这个白鹤有点认生,别离它太近,会惊到它。”
“你也想喂它?这个容易,我牵着你就行,它不怕我的。”
“不过,想让我帮忙,你总得说点好听的吧?来,先叫一声小哥哥?”
30
“裴元?”
洛风见他微微怔神,不由唤了他一声。
裴元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看着眼前的洛风,忽然轻轻笑了一下。
“你很想知道?”
“当然啊!”
“那么,既然这样想要我帮忙,洛道长总得说点好听的。”裴元唇边笑意未收,“来,先叫一声小哥哥。”
洛风:“啊……?”
洛风特别奇怪地上下打量了裴元一眼。
这完全不像是他认识的裴元能说出来的话!
TBC.
*前文有很多都是端游剧情了。曲风、白术、吴岱之类的都是万花NPC,吴岱那个煮茶的任务当初真的让我灰头土脸折腾好久。
*端游里裴元“活人不医”是别人送的外号。文里面洛风卖药凑钱的那几个也是端游任务里的NPC。
*瓦力是80年代裴元带在身边的万花机甲,特别可爱。
*慕容烛也是当年烛龙殿刚刚开放时候在大战牌子旁边戳着的NPC,他和万花弟子最初说的那几句台词也是来自端游。
*总之,这就是一个裴洛在宫中神武之前有过几面之缘,但相交不深的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