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亦莫止》
*写来贺新年的一个短篇
“时辰不早,子房先生可考虑妥了?”
夜深时分,儒家竹林小院的某一扇窗被人轻轻叩了三响。张良推开虚掩的窗格,来去如风的年轻人斜眉看他:“小高和大铁锤已收拾妥当,在城西道口等你,此去博浪沙,好自珍重。”
张良静了一刻,满庭月华如水,风里竹叶瑟瑟。他远望一眼天边山峦,低头铺开了手中空白帛书:“盗跖先生少待,容我留书一封。”
盗跖耸耸肩,一纵身复又隐入竹林暗影里。张良研墨提笔,端端正正悬在帛书之上,却久久也不曾落笔。
从他踏入这座小桥流水的书庄开始,就知道终有一日会离开。
公元前二三零年。
秦灭韩,虏韩王安,以其地置颍川郡。韩亡。
那时候韩旧都阳翟乱成一片,秦兵纵火皇城、洗劫民舍,城里人人自危。姬氏在韩五代为相,家资甚巨,自然在劫难逃。秦兵蜂拥入室,一路烧杀劫掠。
却被乍现的剑光震慑。
老人在府门处拔剑,一身儒生长衫被火光染上血色,不怒自威。他扬剑平指,说都退出去。声音不大,所有人却都听得明明白白。起初还有秦兵嗤笑,倒持长戈当心一搠,老人仿佛是淡淡笑了笑,跨过门槛朝大堂行去,剑势展开仿佛白龙,没有人能阻拦他一步。
秦兵虽骁勇,但觉得着实没必要不明不白折送在这个战场之外的地方,便都识趣地撤下。老人收剑四顾,向着血泊之中的少年伸出手:“不要怕。受故人之托,接你去安全的地方。你是姬良?”
少年站起来,他仰头看着老人,平静得不似这个年龄应有,忽而屈膝三叩:“请先生传我剑术!”
老人却摇头,拂袖转身,声音冷淡:“这便是你的志向?”
少年一怔。
但不管那日少年和老人说了些什么,颜路只知道师父去了阳翟一趟,带回来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师弟,清秀得好似一块璞玉,取字子房。这个师弟初时有些不合群,平日里除了念书习剑,从不和其他师兄弟玩闹,静静坐在一隅,望着很远的方向。颜路听师父说起过这个小师弟的身世,觉得很是让人怜悯,寻着机会想跟他说说话开导开导:“子房,是在想念故国?”
“嗯。”
少年却不领情,淡淡回应。颜路摇头一笑,坐在他对面的坐席上:“平日里多和师兄弟们说说话罢,总是一个人,不觉得孤独么?”
“孤独?”张良转眼看他,“我自幼丧父,生母早亡,长至今日,从没觉得孤独。”他眉梢一扬,眼神坚决,“我不过是时时在想,什么时候能到学成下山的那一日罢了。”
颜路只是无声笑笑。
一晃眼年岁逝去如斯,张良想这一日终归是到了。他想要留下些什么话给颜路,然而觉得笔有千斤重,仿佛一纸不能尽言,又仿佛什么都不必再说。
良久他还是落笔,寥寥勾勒几画,细细折起。
张良推开门,青石台阶上落叶萧萧。颜路的居所不远,只隔了几丛翠竹,他穿过林间小径,轻手轻脚推开外院的栅门,却突然一愣。
颜路正立在院中,闲闲拢着披风,煮着一壶茶水。听见院门响抬头来看,微微诧异:“子房?”
“二师兄好雅兴。”只是怔了片刻,张良便回过神来,若无其事扯开闲话,温雅如玉。颜路笑笑:“今晚月光挺好,一时睡不着,便出来煮茶赏月。”他斟了一杯清茶递到张良手上,“子房来是为何事?”
茶水刚刚煮沸,往外丝丝缕缕地冒着白气。张良悄悄将帛书藏在袖里:“恰巧睡不着,四处走走,听见二师兄院里有动静,过来看看。”
“可有兴致同赏?”
“时候不早,不多叨扰了。”
张良饮尽茶水,站起身来告辞,却被颜路唤住。眉目温润的儒门二当家将身上披风解下,抖开罩在张良身上:“快入秋了,夜寒露重,小心着凉。”
张良任他系上带子,有些微的失神。
他推开院门,又在跨出之前忍不住回头:“二师兄。”
颜路抬眼看他。
“我自幼丧父,生母早亡,幼弟夭折,幸蒙师父收归儒家,悉心相授。长至今日……才明白何谓孤独。”
“怎讲?”
张良摇了摇头,他不再说话,回身关好了院门。今夜当真是好月色,如水如银,竹影在细风里阑珊地摇摇晃晃。
“上路罢。”
他回房取了佩剑,对等待已久的盗跖说。
第二天清早的时候颜路发现有人在门缝间夹了一卷帛书。
他缓缓展开,上面并无一字,只是绘着寥寥几笔画,辽阔山水间一只鸿雁飞进云里。
那天小圣贤庄里再无三师公的身影。颜路将张良留下的帛书拿给伏念看,伏念轻轻叹了一声,说师尊曾授子房家国之术,这画中之意,大概是鸿鹄志在千里,说来也不算什么坏事罢。颜路却摇了摇头。
他摇头,说不是这样。子房是想说,鸿雁纵使南飞,终归会有北还的一日。不管后日遭遇如何,他终究是会归来。
伏念没有和他争执,说,你这样想,便是这样罢。
后来便是十数年乱世烽烟,群雄并起,兵戈万里。
颜路一直在小圣贤庄授书。直到很多年以后,两鬓霜华的老人某一个寒冬过后染了疾,自此一病不起。弟子们跪了满室,子聪和子思说老师安心罢,我们知道您是鲁国曲阜人,一定葬您回故土安眠。颜路摇了摇头,老人干瘦的手从枕边摸索出一卷古旧的帛书。帛书已经旧得泛黄了,上面的墨迹有些糊,只隐隐约约能辨出像是绘着一只鸿雁。
颜路重重咳嗽几声,他说不了,就葬在小圣贤庄的竹林里,我还要等一个人。要是葬回曲阜,他回来的那天,就找不到了。
大汉十年,留侯请辞,东游旧里。
小圣贤庄已不似昔年繁盛光景,却依旧书声不绝。子聪领着三师公踏上通往竹林的路,他在某一处小院前停步,院门前几竿青竹漏下斑斑日影。
那座坟上厚厚一层枯干竹叶,不知积了几个春秋。
鬓发亦白的留侯在墓前独立许久,直到子聪说天色晚了,三师公该回了,张良才极轻极轻地叹一口气,说,我当日如何竟未想到,或许归来的那一日,你会不在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