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笙

[秦时明月][儒家主颜良]陋室

   秦汉的饮食衣饰什么的没有考据过

   收录在《桑海志》里,配图BY闻馨识   

 

   《陋室》

 
    昨日晚间新下过一场雨,青石铺就的街道尚未干透。马车从城外的山里而来,辗出两道湿泥的车辙,在城门口缓缓停下。车上下来的大约是个外乡人,抬起头细细看着古旧的城门,不出声地念着那里刻着的两个字。
    ——桑海。
    年岁逝水,白驹过隙。唯有这座城门历经烽火依旧不曾更改,人来人往繁盛更甚于往昔,书生小贩农人渔夫,剑客酒鬼江湖郎中,和记忆里的街道城郭分毫未差。
    桑海依旧是那个桑海。然则什么都已经改变。
    时辰尚早,清晨的桑海城却并不宁静。早市的喧嚣塞满了整个街道,在这片喧嚣中新迈入城门的人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桑海城里最不缺的就是他这样的人。无数读书人不远千里从天南海北来到这座海边小城,或者穷困潦倒或者出身世家,只是为了城北山上那座声名远扬的小圣贤庄。
    只在原地停步了很短的时间,来人迈向离城门最近的、临时支起的早点摊儿:“一碗竹笋鱼片粥。不放葱花少胡椒多姜丝。”
    店家应了,诧异着这个外乡人居然对当地最常见的小吃很是门儿清,偷空打量他一眼,书生儒士惯常的装扮,极素淡的青蓝色料子,袖口衣摆上暗纹相叠,像是最新嫩的竹叶、最晴朗的天空和最干净的云彩。装饰也极简单,除了腰间垂着一块碧青的玉佩,别无其他。虽如此,却看得出这绝非寻常读书人挥霍得起的。店家琢磨出这些,就格外地添了分殷勤,趁着端粥的工夫想搭上几句话:“先生可也是来拜访这山上小圣贤庄的?”
    “不错。”
    “是探访故人,还是聊作一游?”店家赶紧把在摊前忙活的自家孩子唤过来,“道路繁复,先生外地来莫走岔了。小儿对那上头熟悉得很,给先生带个路罢,先生随便打赏些就好。”
    “只是看看,有劳费心。”那人笑着摇头,“既无人可探,亦无景可游。”
    他取勺喝粥,又夹了片新鲜的腌竹笋细嚼,末了几不可闻叹一声:“到底不是从前。”
    店家耳尖,竟听见了,猜着他从前大概也是此地人,颇有些不服气:“先生,不是我吹。我也在这城支了好些年摊子,方圆十里,若有哪一家的粥强过我,立马收了摊回家改行。”
    那人只是笑,温润得好似竹林间微风。店家总觉得他笑起来的时候就看不太分明年纪了,安静的时候约莫是不惑天命之年,然而含笑的时候眼神明亮得像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带着那么些年轻的光彩,教人看不清,更看不懂。
    “我只说一家。”他说,还是含着一缕笑,“以前有位叫庖丁的师傅。”
    店家顿时有些噎住,话说大了,只好讷讷地:“有、有间客栈的庖师傅可不算在里头。人那是全齐鲁都闻名的,哪儿能和我们这些小摊儿比,不算不算。”
    那人就大声地笑,眉目间落满怀念:“是啊,当年全齐鲁都闻名的庖丁师傅,连小圣贤庄要请他做饭也只好掌门一辈有这等口福。再往下的弟子,可就只好闻得着吃不着,白吞口水干瞪眼了。”
    这些事自然无人比他张良张子房更为清楚。刚刚进小圣贤庄的时候还是个末辈弟子,虽然傍了个掌门师傅,然而庖丁终归只一双手,还顾不上他的伙食。那时候大师兄伏念太忙,总是要二师兄颜路照顾他饮食起居,少年人嘴馋,往往庖丁送来给颜路的那份就被某人撒泼耍赖地先抢了。颜路性格温和,也就由他去,时日一久,再有什么新鲜的点心小吃总不忘给他留下一份。
    后来几年时间过去,齐鲁三杰出落得远近闻名,张良一日三餐自有后辈弟子操心,庖丁送来的饭菜里总是当先儿数他一份。庖丁有道拿手小吃,就是本地极简单的竹笋鱼片粥。海边小城自然不缺鱼,城外的山上多生竹林,原料都好取,难得的是火候和调料不多不少恰恰好煨出来的味道。有些时候张良吃饭的时候总觉得疑惑,记忆里千想万念的鱼片粥怎么就不如当年香了呢。颜路逢着这些时候就不忘嘲笑他,说我们那里有句俗话,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抢,抢不如抢不着。话虽粗俗,用在你张子房身上,倒也是极为恰当。
    伏念偶尔也会揭颜路的短,说师弟你莫忘了,是谁总是还在吃点心夜宵的时候悄悄把一份留着。颜路就有些感慨地笑,说是习惯了,老是还觉得窗户外边会有个馋嘴的家伙嚷着饿,等着他的点心夜宵救急呢。
    这些少年心事不过心头偶尔一绕,自然不必出口说与不相识的陌生人,其实出口也不知如何说起,连记忆都已模糊,只是依稀几个忽然清晰的片段而已。张良不说话,店家就赶着接了腔:“那可不,庖丁师傅的牌子可是响当当。先生可要去有间客栈落脚?”
    “客栈还在?”张良倒有些诧异。
    “前些年兵戈马乱的本关了,后来圣上一统天下,日子渐渐太平,就又开了。听说是庖丁师傅的徒弟,手艺可是真传。不远,前头走一截就到。”店家自在心里打着小九九,这引客去住宿吃喝,也是有钱拿的。
    张良默然片刻,依旧摇头:“人都不在了,留下间客栈,去了徒自伤感,不如不去。”
    他望一眼后山的方向。从这里还看不清小圣贤庄,只能看到长长的青石巷、低矮的林子和蜿蜒曲折的山路,大抵是经了战乱又重新修砌过,和以前不大一样。
    人都已不在,留下间小圣贤庄,去了徒自伤感,不如不去。
    可他还是回来了,站在这里遥望着它心思百转。时隔二十余载,旧事遥远得好似前生。
    
    ***
    
    在路上颠簸了一晚腹中饥饿,张良聊得几句,就安静下来专心对付他的鱼片粥。只是店家瞅准他是个阔绰的主儿,依旧在心头合计来合计去怎样讨些便宜才好。张良哪里不知他的心思,随眼瞥见旁边地上摆着一溜竹木做的小东西,茶杯笔筒短笛竹哨子,更多的是篾片编出来的蝴蝶蚱蜢小玩意儿,便俯身拿了支短笛,吹出几个轻而亮的音来,笑道:“做工倒不错。”
    店家赶忙热情地尽数拿来堆在张良眼前:“先生,这可都是小圣贤庄后山长的墨斑竹,沾着那里的灵气呢。既来桑海一趟,带些小玩意儿回去,权当个纪念。”
    张良把短笛随手放回去,微微挑眉:“后山竹林我倒熟悉一二,常见的楠竹毛竹寒竹罗汉竹,紫竹佛肚竹湘妃竹琴丝竹玉边竹龟纹竹,有名字的都还听说过,这墨斑竹,倒是头一次听闻。”
    “先生有所不知,”店家终于有了个卖弄的机会,“这里头有个故事。说是当今的留侯大人,张良张子房先生,别看如今是人尽皆知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神气得不行,从前在小圣贤庄念书的时候,早先几年顽劣得紧,屡屡受罚。”
    “情有可原,谁无少年时。”张良笑。
    “那时候是伏念先生掌管弟子行止规矩,对这个师弟是又疼又气,便总罚他闭门抄书。子房先生整天闷在屋里头,少年人哪里受得住,就去求颜路先生说情。颜路先生便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还是罚他抄书,抄书的法子却别有新意,是在后山竹林上头写字。”店家把这一段故事说得头头是道,张良只是笑而不语,“再后来颜路先生执掌儒家,但凡有弟子犯了错要罚抄书,也都沿用了这个法子,风雅又别致。后山的竹子被写多了字,天长日久就有些墨痕落下,才有了这墨斑竹的叫法。”
    “原来如此。”张良还是笑, “……当真怀念。”
    他在那堆玩意儿里挑了个竹编的小舟出来,付钱的时候店家比了十个手指头,张良心知他是抬了价,也不打算计较,正要依数给了,冷不防旁边桌子坐着那个把碗粥喝得稀里哗啦的人转过身来,一把握住店家的手,硬是把他摊开着的十根手指掰了九根回去:“这依我看呐,这个价钱才合适嘛。”
    他嘴里还含着鱼片,说起话来含含糊糊的。店家有些恼怒地抽开手:“我自做我的生意,与你何干?”
    那人笑得一脸的神采飞扬,十分惋惜地搭上店家的肩膀:“哎呀呀,本来没想着要挡人财路,可谁叫我偏巧不巧认识你要敲竹杠的这个冤大头呢。”
    他微微偏过头:“三师公,好久不见。”
    黑白长衣,穿戴随便之极,头发也束得随意,斗笠揭了在桌上放着,腰间一柄黑透了的无锋长剑,脸上神情像是没睡醒般懒洋洋的,眼神却透亮。张良怔了一刻,还是认出了他:“天明?”
    
    ***
    
    “哎呀呀,做个江湖大侠真是忙到要死。”荆天明把自个儿搁在桌边,招呼小二上酒,“要路见不平,要惩强除恶,要巨细无遗管着墨家上下吃喝拉撒睡,好不容易偷闲出来逛一逛,还要帮你讲价,真是没有天理。”
    多年不见,大街上头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到底还是进了有间客栈一坐。客栈的格局早变了,只有酒菜还依着当年的名字和特色,张良多年不碰酒,只叫了壶清茶。
    天明抱着壶酒依旧忿忿:“都跟你说被敲竹杠了,干嘛还要按他出的价钱给?真是有钱人不知节俭。”
    “不是为那点小玩意儿。”张良摇头笑,“为他讲的那个故事。”
    本来都快被自己忘却的旧事了,居然还在市井坊间被人津津乐道着。他几乎可以想见那个店家是如何对着过路的每一个人唾沫横飞地讲着所谓的墨斑竹,讲着那个顽劣受罚的张子房,严肃端正的伏念大师兄,和温润如玉的颜路先生。
    即便很多年之后连他也不复于世,大概这些闲事轶闻也会继续在这座小城延续好多好多年。这三个名字注定会反反复复出现在同一个故事里,直到它被时间所遗弃。
    再复何求。
    在他走神的时候荆天明若有所思地大口灌酒,一如既往的话头一开就歇不住:“有时候吧,我觉得老天真是很奇怪,这些年我就来了三次桑海,三次都遇着你们……”
    “我们?”张良看了看他,有些奇怪这个措辞,随即又回过神来了然地点头,“我们。”
    “一次是伏念先生远游。”荆天明扳着三根手指头在那里数,“本来什么人也没告诉,只有二师公送他,偏巧我走到桑海撞着了。”
    他说的事,张良曾在颜路的来信里知晓一二。几年前乱世甫定,儒家百废待兴,伏念身为掌门,自是里外操持,小圣贤庄渐渐恢复元气,正在这当口伏念却悄然隐退,说此生心结了却,再无牵挂,人世转瞬,自始自终耽搁于诗书礼易中未免太过了无生趣,故乘小舟一叶,浪迹江湖,聊寄余生。
    这样的伏念对于所有人而言都太过陌生,张良收到信帛之后却只是一笑,说大师兄终归自有风骨,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放下肩头重负为自己而活一遭,才是我所钦佩的那个人啊。
    “既然撞着就送了一程,伏念师公说心结了却,我没听明白。”荆天明偏头看他,“大师公想的难道不是把儒家发扬光大?这正蒸蒸日上的关头一走了之,真叫人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张良轻声一笑:“你会错了意。师兄这一生所愿,是想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之中保全儒家,既然天下已定,灾劫平息,治世之中儒家自然再无后顾之忧,他才能安心离开罢。”
    荆天明耸耸肩膀:“反正你们儒家说话做事都含糊得很,教人看不懂。倒是大师公临走时说的话,居然还很合我的口味。”
    “哦?”
    “他说天地虽大,只身一人,唯有四海为家,看尽山河如画。”荆天明摇晃着叮当响的酒壶,“说白了就是走江湖嘛,非要说得那么文绉绉。”
    张良摇着头笑,却也没有辩解。天明又扳下一根手指头:“去年第二次来桑海,又正巧二师公……”他素来说话并无忌讳,只是想着张良面前到底还是要换些个文雅点的说法才好,径自抓耳挠腮,张良已经云淡风轻地接口:“不必讳言,去年师兄过世,我早已得知。人世无常,生死有命,已经到了这个年岁,还有什么看不开。”
    其实不过是这么一说。盈虚有数浮生一梦,道理谁都明白,真正收到消息的时候,张良看着书帛上那寥寥数语,忽然就觉得日光晃眼,西风生凉。也忽然间就想起无数早该模糊的少年时候的事来。他想时间过得真是快啊,连白驹过隙时如逝水这般言辞也不能尽言。好多年以前的事在这一瞬间仿佛昨天,那时候桑海小城海风温柔,推窗凭栏是看不尽的白鸥海浪,那时候总有人并肩而望,眼底间笑意分明。
    年少的时候他总是想快些长大,再快一些,最好睡一觉就能加冠,再睡一觉就已经声名扬天下,展才学抱负,雪亡国之恨。颜路总是说他性子太急,要好好磨砺才是,须慎言,须谨行,须从容,须谦和,须这个须那个,张良哪里有心思记这些,往往就死乞白赖拖了他,瞒着伏念去桑海城里玩耍。颜路也就一笑了之。
    如今任谁见了他留侯张良,慎言谨行从容谦和一类的赞词都不曾少,张良忽然间就觉得疑惑,好像这中间一大截的时间都被掏空了,转眼间故人尽散,自己亦是白发渐生,好似老天爷真的听到他的祈愿一般,睡一觉的功夫,就过去好多好多年。
    早知如此,便该每日念叨不要长大才好。
    “……二师公走得很安静。”待张良回过神来,已漏过了天明之前的一大截话,只听见他这么说,“在他住了许多年的那个竹林小院里头,许多弟子守着,晚上静悄悄阖眼,像是睡了一觉。到现在我也觉得古怪,那天晚上安静得邪乎,是夏天,可知了蚊虫都歇了似的,除了细微的风声什么也听不见。二师公还勉强笑着说,这是苍天慈悲,不忍打扰他最后一程,可以静下心来思念一人。”
    张良握着茶杯,刚刚沏好的水翻腾起白雾,让视线忽而模糊忽而清晰。颜路病重的时候正逢着吕后废赵王那段日子,他忙着让自己抽身于这场太子之位的争夺,来不及返归桑海见得最后一面,只是在某个夏日的午后接到来自小圣贤庄的书信,陌生的字迹,严肃端正,落款是后辈的子思,告诉他在那座海边小城里熟悉的最后一人也终化作石碑一块黄土一抔。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遥远得好像也带着厚重的雾气:“……师兄还说了些什么?”
    “挺多的,别的都记不住。”天明为难地挠头,“无非是嘱咐交代下去些小圣贤庄的琐事,要不辱没儒家声名,传孔孟之道,修身养性家天下,之类之类的。”
    茶香和酒香混合在一起,带着几分不真切的味道。张良想,这也便是二师兄了。
    一壶酒见了底,天明摇晃着酒壶,把最后一根手指头扳下去:“这第三次,又遇见了三师公你,真是巧。”他把最后一口酒一滴不漏地灌下去,眼睛里亮光有些朦胧,“一别多年。”
    “是啊,一别多年。”
    张良想着他们上一次的见面。隔着奔腾咆哮的乌江,墨家巨子只身一人撑着一叶小舟,在那里等到天色渐明,又等到杀声四起,等到夕阳日落,再等到四野孤寂。张良并不在前军,只能远远地从山头看见那两个长大的孩子,看见褪去年少稚嫩的眼神,和依旧年少轻狂的热血,看见再不复年少顽劣的沉稳和担当。
    多年好友,心怀默契。墨家巨子和西楚霸王自始自终未曾有只言片语的交谈。
    张良曾在战后造访墨家,他并不知道自己可以对那个孩子说些什么,江山大业并非他印象里的天明可以理解。然而去的时候盗跖冲他无可奈何地摊手,说我家巨子大人又偷溜出门彻底失踪了,不过留下话来,若是三师公登门,只需捎上只金黄酥脆的烤山鸡,足矣足矣。
    于是那时张良才微微恍然,记忆又一次欺骗了他。如今的墨家巨子,亦已不是当年那个不通世事的孩子。
    如他一般。
    话头到此处就断了。天明捏着个空酒壶,眯起一只眼朝里边瞟,张良笑笑,推了杯清茶过去,算是无声的邀请。其实到底还是心怀隔阂,经了项羽那件事,再洒脱的人也会觉得心里无端地生分了许多。
    “算啦算啦,我可不会你们儒家斯斯文文那般品茶。到时候又惹得人笑话牛饮。”天明提了桌上斗笠站起来,往头上一扣,“我要走啦。”
    “有事在身?”张良微微有些挽留的意思。旧地逢故人,毕竟不是那么容易。
    “要事没有,不过今日阳光大好,适合到处走走逛逛,再带坛酒爬到屋顶上头睡一觉,憋在客栈里可真浪费大好时光。”天明笑嘻嘻摇头,“这等事想必三师公没有兴致陪我,三师公大概也只想回小圣贤庄一游,那就大路朝天各走半边,青山绿水有缘再会咯。”
    “也好。”张良轻声一笑。
    “哎哎话说回来,”天明蹬蹬噔跑到柜台处拽着小二打满了一壶酒,回过头来又笑得一脸天真灿烂,“最近手头太紧,三师公既然如今阔绰了,不如帮衬几个酒钱~”
    一时间好像又是从前。
    
    ***
    
    青石巷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大都是慕名而来、朝着山上那座小圣贤庄去的,多是些外乡来的士子书生。只是人潮却在大门前堵住了,有末辈弟子恭敬又坚决地拦住门口,扬声道如今庄内还在上早课,请诸位待下了课,午后时分,方可入内。
    张良犹豫了一刻,并不愿意上前言明身份,干等一个上午又未免太过无聊,转念想起后山从前有条小路,是自己贪玩每每偷溜下山的必经之途,不知如今是否还在,就抱着试试看的念头往后山方向行去。竹林掩映中果真有条泥泞小径,依稀还似当年,张良心情忽然好起来,沿着小路往林中走。
    若所记不错,一直沿路走到头,便是当年荀子居住的小院附近了。
    走了好些时候,也不见熟悉的院落。张良心知这么多年来路途可能早已变更,便四处张望着想寻个熟悉的地方,忽然迎面走来一人,也是儒家装扮,提着个竹篓,看见他有些吃惊地停步:“敢问先生……可是来小圣贤庄的客人,走迷了路?”
    后山竹林本就无甚人迹,乍然看见个陌生人,也难怪他惊讶。张良看他有些眼熟,略想了想,不确定道:“……子贤?”
    那人面色更显惊讶:“先生是?”张良含笑不语,只是看他,子贤打量了他一会儿,终于想了起来:“三师公!”
    子贤就是当年荀子身边的小书童,一直跟着荀子住在后山。后来荀子过世,本来他也就该搬去三省屋舍住了,子贤却极爱竹林不舍得走,伏念就索性让他在竹林里住了,顺便也打理打理林子。这会儿他大清早地起来,正要沿路采些新发的竹笋,半途就遇着了张良。
    “如今是子思执掌儒家了。”子贤在前头慢慢领着道,“二师公生前的屋舍他都让人原封不动地留着,知道三师公早晚会回来。”
    张良点头笑笑:“这些年,也多亏你们陪着两位师兄。儒家才能历经这风雨乱世而依旧繁盛啊。”
    “弟子应当的,三师公谬赞了。”子贤也客客气气地笑。
    之前子贤刚入门的时候张良也年纪不大,还捏着小家伙的脸说哈哈这下有的玩了。转眼年岁逝去如斯,以前亲近的人隔了二十多载,连说话都显得客套生分。于是一路上也就无话,至多是张良问上一两句儒家如何,子思子慕子婴都如何,子贤也就规规矩矩一字不错地答。
    太阳升了上来,竹林子里满满的都是光斑在晃。
    前头显出个竹扉小院的轮廓来,子贤说到了,紧走几步,取出钥匙打开门上落的锁。张良抬头看院门,上头三个字,再熟悉不过的笔迹,竹林中。
    是颜路一贯的风格,简单朴实。他伸出手想要推门,又忽然有些微微的犹豫,站在那里怔了一怔。子贤却不知道他那一刹那间的心思百转,帮忙把门打开了。吱呀吱呀连着几声轻响,仿佛最古老的歌调。
    院里收拾得很整齐,除了地上堆积的厚厚一层竹叶,几乎可以用干净两个字来形容。石桌上还摆着未尽的残棋,亦是覆满枯叶。子贤打开正门,屏风矮几桌案风灯上头都积着好些灰尘,被开门带起的微风一卷,径直扑面而来,有些呛人。张良走过屏风,转而推开书房,日光斜斜照入屋内,将满室飞扬的尘土映照得格外清晰。
    四壁满满的都是书简,竹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几分久无人气的霉烂味道。子贤拿手给他扇着灰,伸手朝满满当当的书简画了个圈:“都是二师公的藏书,本应搬到藏书阁好好保管,也想等三师公来了再动,就都在原地留着。”
    张良点点头,没有说话。他轻轻在屋里边走动,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走过桌案边的时候,拭了拭上面还半卷半开摆着的竹简,是再熟悉不过的《诗经》。
    “二师公卧病的时候一直在看。我当时在旁边照顾,有些好奇,这东西儒家弟子稍有些年纪的早就能倒背如流,何必再拿着天天看。二师公就笑,说诗三百,其实最是难懂。背了记了,听老师讲了说了,便以为懂了悟了,其实还是一知半解,非得经历了怀念了,才知何谓寤寐思服,何谓我心匪石,何谓杨柳依依,何谓皎皎白驹。”子贤说。
    “后来呢。”张良忽然微微一笑。
    “后来?”
    “后来他是不是又把好几首诗揉成一段,在那里洋洋自得?”张良笑着摇头,“这么多年,还是那个习惯,猜也猜得到会说些什么。”
    他把手里头诗经一收,在那里轻声开始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皎皎白驹,在彼空谷。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知我者谓我心忧,一日不见如三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宛在水中央。有匪君子,如琢如磨,维以不永怀。”
    末了他抬眉一笑:“杂乱无章,其实不通得很。”
    其实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时隔如此之久,当日送别之时颜路随口凑出的诗句还能记得如此清晰。
    那时候正是嬴政东巡,小圣贤庄风雨飘摇之际。他孤身刺秦,临行时只有颜路一人送他。
    吟完这杂乱无章其实不通得很的“诗经选”,颜路含着笑拍他的头,说子房当真长大了。张良很是不快地偏过头不让他拍,说是啊是啊我都长大了你就不要老是拍小孩一样拍我脑袋啦。
    颜路微微一笑,说再不拍几下,将来还不知何时才能拍着呢。
    一语成谶。
    后来便有了博浪沙,有了亡匿下邳,有了留地遇高祖,有了个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谋圣张良。忙着和项羽周旋和嬴政对抗的时候张良没时间回小圣贤庄,只是偶尔有书信来往。后来大汉江山甫定,忙着和刘邦周旋和韩信修兵书的时候张良也没时间回小圣贤庄,依旧隔着几月半年一封信。再再后来,就习惯了书信相寄,想着来日方长,也一直不曾回来一趟。其实周遭缠身的都是些不要紧的琐事,只是觉得并无必要花上个十天半月走这一趟,知道彼此都还安好,就再足够不过。
    直到收到书信说颜路卧病,再收到书信说颜路病逝。才忽然觉得那么迫切地想要回到那座海边小城,回到那片竹林,回到某个其实已经无可找寻的时间里。
    过得真是快啊,送别时的誓约好像犹在耳边。
    临走时候他信誓旦旦地对颜路说师兄你等着我,我要还这纷乱河山一个太平盛世。颜路含笑说好,我记着了,击掌为誓。
    于是年轻人的双手击掌后复又交握,十指相扣,分外用力。
    而今天下安平,定下誓约的人已经无法再并肩望海,言笑如初。
    张良阖上竹简。
    多年尘封,竹片都已朽脆,泛着苍黄的颜色,映着苍黄的帛书苍黄的枯叶和苍黄的日光,让他在恍然间有了种错觉。仿佛这么多年以来这间屋子里的时光都是静止不动的,只在自己推门而入的那一刹那迅速地从他身侧一晃而过,再也寻不得留不住。
    他凭窗而立,竹影横斜,万里山河如画。
    一如当日所诺。二十年之后,这片天下,终归是等来了它安平的一日。烽火宁熄,百姓安居。此后千秋万载,他留侯张良将载于史册供后人传说。也依然会有少年指点这如画江山,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策马纵横壮思逸怀,来换另一场盛世天下。
    却都已经和当日击掌为誓的那两个年轻人无关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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