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笙

《归故乡》

    

    『人有其土，魂兮归乡。

    人间不葬天来葬。』

    

    01

    “运城的硝石湖我去了。真是白茫茫一片。”

    虞啸卿低声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他在有些朽脆了的栏杆上捡了处稍完好的地方坐下，抬头瞪着大堂里那尊泥像。泥像也毫不示弱地瞪着他。凤眼蚕眉，红脸长髯，一把青龙偃月刀单手握着，倒也有几分余威犹在的势头。

    到底是不比年轻的时候。走了几段山路到这里，就忍不住要坐下歇口气。一天只睡四小时挺得像杆枪般的日子，活像是上辈子的事。

    “关云长故居也没什么看头。”旁边有人说。

    虞啸卿对于和武圣人对瞪并没有多大兴趣，侧了身转而对涎着脸坐得不远不近的那人咬牙：“谁叫你净说些无聊之地。”

    “师座息怒。”那人就越发涎起脸来，笑得很是欠打，“大好山河，江山如画啊。”

    虞啸卿再瞪他一眼：“然后去哪？”

    那人被问得愣了一愣，笑得欠打的脸上挤出一个愁眉苦脸的表情：“我记性不好。”

    而后偷眼一瞥他家绷着脸的师座，两只手犹犹豫豫遮住脸。

    虞啸卿有些好气也好笑地攥着拳头在他眼前虚晃了晃，低声也叹一口气：“我这几年记性也不好了。”

    “老是记不住……到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和你一样。”

    他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打开，拿笔在上面划去了一个地名，山西运城。

    “张立宪当时给你做过记录。”他收起钢笔，脸上有点笑意，“把地名报得跟打枪似的，亏他记得过来。”

    没人答话。边上那人不知何时不见了，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虞啸卿也不吃惊，低头在那张纸上找着下一个要去的地方。

    他本来就不在那里。

    尽管这六十年来他不止一次地看到过他。

    

    02

    虞啸卿手上拿的是幅被磨损狠了的全中国地图。很早以前的版本，标着中华民国的字样。图上画了条极弯曲极不规则的线，上面每个点都在图下对应一个被划去或者还未被划去的地名。

    每一个龙文章曾经走过的地方。每一个他现在走过或者将要走过的地方。

    虞啸卿开始有这个想法是在离现在很多年前的时候。那时候仗早已打完，一切都成定局。

    某一个微暖的下午他坐在书房里，阳光透过窗格把满室飞扬的尘土映照得清清楚楚。他想着自己的前半生，只觉得前事遥远余生漫长，好像这辈子已经过完。三十五岁以前他拼命地想要收复失地振兴中华，可是真正收复失地振兴中华的时候，都与他无关。他甚至未曾好好地看过一眼这大好的河山。

    

    03

    那条线起始于一个热河和察哈尔交界的地方。

    这个起点他足足找了三个月。龙文章只说是交界，可是两个省会的交界线并不短。民国时候时局动荡，版图又多变，交界的范围更是广得没边。

    他在荒山野地里找着寺庙，山路难行，跟着他的后辈和学生吃不了这个苦，几次劝他，回去吧，别找了，上了年纪的人在这荒僻地方要是有个头疼脑热连医生也寻不到像样的。

    虞啸卿摇头，他一生最固执的时候也比不上现在的坚持，说这是我欠下的债，要还。

    后来寺庙是找着了几个，可要打听隔了将近一个世纪的事又谈何容易。当年留下来的老和尚几乎都没了，接待他的都是些年轻小和尚，眼睛里透着年轻人特有的纯粹和信仰，合了双手说施主，旧事已远何必执着，您请回吧。

    最后某一天遇着下雨，一行人借宿在一家小庙里，庙里的住持刚刚过世。傍晚时分他听见了寺里的钟声，和尚们坐在一起吟诵着往生咒，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淅沥雨声里虞啸卿抬头看着灰沉沉的天，说，就是这里了。

    

    04

    其实虞啸卿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龙文章会的那套招魂咒，只是这样悲悯低沉的调子大概还和记忆里的仿佛一二。

    龙文章吟诵过的那些他其实只听过两遍，一遍是在公堂上，另外一遍是在横澜山。

    那天他把沾着胞弟慎卿鲜血的那双手套摘下来，拧开瓶酒，洒了。龙文章靠在一边的战壕边上，尽量把自己缩得不引起他的注意，好像这个时候的虞啸卿会吃人。

    “我在这里拔的刀。”虞啸卿说，声音极平静。他总是把自己的情绪藏得好像一口井。

    龙文章没敢接话，有点不安地转头四处看，如果有可能他大概会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离这个时候的虞啸卿越远越安全。

    “刀砍下去的时候我没后悔。”虞啸卿又说，他把酒瓶扔了。

    龙文章不说话。

    “把他抱起来的时候也没后悔。”

    虞啸卿盯着被自己扔出去的酒瓶子，那玩意儿画出一条抛物线，落在地上叮叮当当地滚出老远。

    龙文章依旧不吭声。

    “直到你对我说那些话。”虞啸卿收回目光，盯着他。龙文章犹犹豫豫地看了他一眼又马上转开脸，沉默。不过虞啸卿也不打算要他接话：“直到那时候，我才觉得愧为一个兄长。”

    龙文章终于转过头来直视他，有点惧怕但是直视。他看起来很想去拍一拍虞啸卿的肩膀，不过终究没敢伸手：“师座节哀。”

    他半跪下来，伸出手，轻声念叨着一些句子。虞啸卿听不懂他在念什么，龙文章呢喃出的音调像是一阵风，托着某种东西在他身边飞过，然后升往空中。

    他抬头，天上云涛堆卷，开开合合，而阳光刺得眼睛生疼。

    后来某一天虞啸卿望着隔了一条江的南天门，依旧是云涛堆卷阳光刺眼，他说我今天叫你一声兄长吧。

    

    05

    不久前他把慎卿的骨灰带回了湖南。

    虞啸卿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再回来。他坐在路边的小摊上，看着四周陌生得快要认不出来的村镇，略微有点茫然。

    家族里的后辈都比他兴奋，指指点点地说着哪一片是以前的什么什么，可是他觉得什么都好像是虚的，没有依托，找不到根。

    “先生要吃点什么。”小吃摊的老板走过来。

    熟悉到骨子里的乡音。虞啸卿稍微犹豫了一下。

    “一碗米粉。”他说。

    “叔祖不是一直不吃米粉？”有个侄孙觉得奇怪，左右看了一下四周，“路边的东西不干净，还是找个饭店吧。”

    “哦。”虞啸卿说，“一碗米粉。”

    侄孙知道拗不过他。于是一群人都在小吃摊上坐了，侄孙就问他：“叔祖以后老了，也回湖南？”

    虞啸卿没说话。

    老了是过世的委婉说法，侄孙大概是觉得自己问得有点唐突了，顿时埋头喝汤。汤碗端起来的时候他听见了虞啸卿的回答：“不回湖南了。”

    “带我到禅达。”

    侄孙被汤噎了一下：“禅达？”

    “禅达。”虞啸卿慢慢说，“在滇边。和缅甸交界，怒江边上，一个小城。洒在江里。”

    他曾经以为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湖南可还是回了。

    他曾经在某一个夜晚轻声地用乡音哼唱，火光中他的突击队正在尽情挥洒他们的癫狂。

     “我是个再没机会回到湖南的湖南人。”他说。

    龙文章淡淡地看着他，不接腔。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伸手从脚下揪了一株草起来，虞啸卿瞪着他。

    “天灯笼。”龙文章在他的瞪视下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自己手里抓的是个什么玩意儿，“嚼烂了，伤口上敷一把，止血特管用。”

    他总是有把虞啸卿惹得冒烟的本事：“不是没给你物资。”

    龙文章就有点讪讪：“习惯了。”

    突击队的癫狂还在继续，他们两个安静地站在一边竟然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龙文章抓了抓头，突然接了刚才的话茬：“师座总还有个地方可回。”

    虞啸卿懂他的意思。

    龙文章就忽然又拎起手里那丛草：“这东西，鬼得很。叶子一落到地上就能生根，所以还有个名字，”他忽然笑了一笑，眼睛里映着不远处的火光，染上了一丝不合时宜的温柔，“叫落地生根。”

    

    06

    虞啸卿沿着起始于一座寺庙的线几乎走遍了中国。最后来到禅达。

    是从腾冲坐车过去的，他看着渐渐熟悉起来的木屋和石板路，觉得车里颠簸得让人难受。

    还在这座小城的时候他从来不觉得车里颠簸，即便开在最崎岖的土路上也要全速，颠簸只会让他觉得畅快，千军万马挥戈杀敌一般畅快。

    “停车。”快到城门口的时候他说，“我想走进去。”

    他下车，原地站了许久。大概是车上确实颠簸，有点眩晕。虞啸卿从来不曾觉得自己惧怕什么，湖南那个在心里念叨过千百十遍的地方，说回也就回了。可是看着前面这座小小的城门，他忽然觉得自己会害怕进去。

    最后还是走了进去。六十年前的痕迹还多多少少留在这里，不过以前的路似乎都改动过了，他迷失在蜘蛛网般的巷道里，有点找不到方向。

    “要坐车么。”

    像是招揽生意的私家车，车主有点懒散地靠在那里，语气也很随意。虞啸卿转过头去。

    “禅达我熟。”那个人说，微微地带着笑意，“师座去哪？”

    虞啸卿只觉得恍惚。六十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好像它们并不存在。龙文章替他打开了车门，虞啸卿转头四顾。

    街道忽然空了，陪着他的后辈和学生都不见，只剩下这个人这辆车。

    “知道师座要来，特意来接。”龙文章抓了抓头，笑，“车技一直不太好，刚才差点撞了烦啦。上车吧师座。”

    于是虞啸卿上车。

    六十年的风景在车窗外一路向后退去。虞啸卿看着它们，眼神慢慢变得柔和。最后他说：“去禅达。”

    六十年前的禅达。

    

    END.

    

    [1]被庭审那场戏完全震到了。看完团长觉得真是一口血憋在胸口……现在这口血总算是喷出来了（x

    [2]归故乡这题目来自江南的《涿鹿》

    “凤兮凤兮归故乡。归故乡兮路漫长。路漫长兮九万里。十年返兮家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