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笙

[剑三][羊花]千金难求

  《千金难求》 

     
    01
    卓云舒在做梦。 
    梦里面春光和煦繁花似海,他躺在树底阴凉的地方,百无聊赖之下去数枝头的肥啾,软软的毛团看起来很好捏。一只两只三四只,五只六只七八只,九只十只千百只,飞入花丛…… 
    飞入花丛光影变幻,一转眼他就看到了阖目沉睡的好友。 
    长发不束,眉如远山,闭着眼躺在野花绿草之间,安静恬美得像是一幅画。长长的眼睫在脸上覆下扇形的影,只有在睡觉的时候他眉梢眼角才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阳光从枝叶间细细密密地落满一身,金灿灿暖洋洋,光点随着微风晃晃悠悠,连带着卓云舒扑通扑通一颗小心脏也开始晃晃悠悠。他鬼使神差地往那边挪近了一些,又挪近一些,低头弯腰凑近好友的脸。足不出谷的万花弟子保养得极好,依稀还能看清脸上微微的生着细小的绒毛。 
    卓云舒晕晕乎乎地想这一定是个梦。 
    陆岚绝对、绝对不是一个像他这样随便往草地里一滚就能睡着的人。在万花琴棋书画百药神工地学了这么些年,比起小时候多出一身风雅清高爱讲究的毛病。卓云舒有些无奈地伸手去戳他脸,心里叹道这样一个人长大了,反而不如幼时的粉团子那么可爱。 
    喂,醒醒。 
    卓云舒有点焦急地摇晃着陆岚。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有什么话,急着想要跟他说,不管是梦还是真。可越是着急越想不起来该要说什么,连汗也急出来了,只能不住陆岚身边凑。 
    啪--! 
    “嘶……” 
    把大半个身子支出床铺的纯阳道长衣衫不整地滚到地上,又一次摔了个鼻青脸肿晕头转向。 
     
    02
    至于为什么是又,卓云舒想起来就一口心头老血。 
    身为一个跑江湖的清苦道长,养家糊口四个字一直深深地刻在卓云舒的额头上的。虽然他这些年不那么懒的时候也去给赵老板娘打打工,或者去九州牌上接接榜,攒得几个银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是最近逢着一个特别的节日,叫做七夕。 
    眼看着就要过七夕,纯阳宫来结同心锁的少侠们成双入对,走到哪里都看得见有人放海誓山盟,连万年单身汉阿景小哥都绑定了只叫姬黄泉的黄叽。卓云舒也不甘落后,刷够九百九十九个金雀翎,带着他的海誓山盟,奔着万花谷生死树就去了。 
    然后坐在树上喝喝酒说说话等等人,还未来得及有其他进展,便在一阵头晕目眩中滚下枝头跌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省。 
     
    03
    有人抓着他的衣衫把他推回床榻。力道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不耐烦。 
    卓云舒晕头转向地睁开眼,看到一只骨节清秀的手。那只手从墨黑的袖子里伸出来,探在他的额上,玉一般清凉。 
    他堪堪打个激灵,一跃而起攥住那只手:“陆……岚?” 
    手的主人微微错愕地抬眉看他。 
    是个眉目清俊的年轻人。半缕未束好的发从肩侧垂下来,遮去大半张脸,依稀是记忆里那样淡漠的神色。卓云舒慢慢放开手,这不是他要找的人。 
    其实他也不可能找到那个人。 
    “你醒了。”年轻人的声音里没带什么感情,只是在陈述他醒了这个事实。卓云舒附和地从嗓子里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应答音节。 
    随后一碗浓黑的药碗递到身前,示意他喝下去。 
    天大地大医者最大,卓云舒乖乖地灌了一碗苦得胆汁都要被吐出来的药,皱着眉头发问:“你是谁?我怎么了?” 
    那人好像并不想理会他,不过卓道长磨嘴皮子的功夫早在认识陆岚的时候就练出来了。经过一番锲而不舍的打探,他知道万花叫洛北秋,杏林门下,恰好去生死树那一带调查毒鹿之事,看见自己嗅入毒物倒在草叶之间,便顺手捞回来。 
    言语之间洛北秋对他很是防备,似乎怀疑他与那些黑衣长刀前来投毒的东瀛武士有什么关系。卓云舒只好扯扯自己的道袍努力表示无辜:“正宗纯阳宫座下玉虚弟子,要不要验明正身?” 
    洛北秋淡淡瞥他一眼,道士一脸漫不经心的笑,浑不似他的同门那般道骨仙风,一身蓝白色袍子穿得随意至极,腰间挂着个白净的玉瓶。万花眉梢微挑,指着那个蓬莱壶:“怎么来的?” 
    “哦,这个啊--” 
    蓬莱壶是万花弟子初入谷时持有之物,也难怪他起疑。道长摸了摸它,拖长声调笑得懒懒散散:“别人送的定情信物啰。” 
    颈间刺痛,一支狼毫已然抵上他咽喉。万花眼里冷光闪动,沉下脸来:“真不巧,这是我师兄的。” 
     
    04
    “啧啧,原来你就是陆岚的小师弟。” 
    卓云舒很长辈气派地想去捏某人的脸,被那刀剑一般锋锐的眼神削了一道,没能得逞,只好悠悠叹口气:“我记得陆岚的脾气还算得上温和,顶多不爱说话。怎么教出来的师弟就变得这么不近人情?” 
    洛北秋眉心一跳,运笔如风,连封他周身几处大穴。修长的手指移到他肘侧麻筋,轻轻一错,卓云舒就活像尾被扔进油锅里的鱼,猛地蹦起来想要逃:“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否则……”拂着麻筋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你问。”卓云舒愁眉苦脸地耷拉下头。 
    “蓬莱壶哪里来的?” 
    “你师兄送的。”卓云舒生怕他不相信,“我跟陆岚小时候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交情!本道长这样英俊潇洒神武风流的人,莫非他从没跟你提过?” 
    洛北秋当真思索一番:“只提醒过我纯阳的道士看着清高避世不染凡尘,实则也不乏奸猾之辈。不可被表相蒙蔽。” 
    “呸,那是他嫉妒我比他强……” 
    洛北秋一抬眉,卓云舒识趣地收声,听见他接着问:“为何在生死树下鬼鬼祟祟?” 
    “我很光明正大啊,”卓云舒正色,“我是堂堂正正从大道上来的。都说晴昼海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所以来谈谈情说说爱放放海誓山盟过个节嘛。” 
    “一个人放?”洛北秋危险地微微眯起眼。 
    “呃……”油嘴滑舌的道长忽然卡了壳。万花再度用力,卓云舒一边嗷嗷喊疼一边讨饶:“别别别!我是来万花告白的!” 
    “师兄外出云游未归,别说你来找他。”洛北秋仿佛洞悉了他的心思。 
    卓云舒得意地扬眉一笑:“谁找他了?我找的是你。” 
    “……” 
    迎着洛北秋不可思议的目光,道长分外失落地叹一口气:“虽然其实我也很不乐意,但是你师兄反反复复叮嘱我,他那小师弟不通人情世故,往后行走江湖迟早要吃些亏,叫我前去万花好生照料,一日也不许离身。我思来想去,你我非亲非故,多有不便,只好勉为其难,把你娶进门……嗷!” 
    洛北秋冷着脸手底用力,道士未说完的话淹没在惊天动地的一声痛呼中。 
     
    05
    “唉,好无聊。”道士趴在窗台边,百无聊赖,“小万花,唱个小曲来听听?” 
    “闭嘴。” 
    “一头蔫不拉几的小鹿有啥好看的,”卓云舒依旧不死心,“来来,看看英明神武玉树临风的我,再就着我这张脸喝点小酒?” 
    “别来烦我。” 
    洛北秋忙着验看晴昼海里中毒的野鹿,沉着脸没有好声气。 
    卓云舒好似觉得委屈,长长地叹气:“陆岚就会陪我喝酒唱小曲。” 
    “胡说!”洛北秋狠狠地瞪他一眼,“师兄才不是这样不正经的人。” 
    “谁说的,”卓云舒十分得意地把笑容一展,“你师兄还会变戏法。” 
    他翻出窗来,一个凌云步掠到万花跟前,摊开两手在他跟前摆了摆,合起又展开,空空如也的掌心忽然多出一瓣花。 
    “喏,陆岚教的。”道士得意洋洋。 
    洛北秋哼了一声,并不相信他的满篇胡话。 
    但是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极亮,好似繁星点落,自从醒来之后就不那么正经的脸上难得浮出些怀念的神色。眉眼里满满盛着的都是柔和,仿佛被春风吹起了波澜,暖意融融地散开。 
    并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反而的确是在认真地缅怀着很久远以前,某个人掌心里的一朵花。 
    他收回目光,继续去验查毒鹿的血,并没有说信与不信,似乎是不甘心地小声嘟哝:“这样的师兄我可没见过。” 
    “废话,”卓云舒露出一抹亮眼的笑,“你是他师弟嘛。” 
    他好像逞威一样敲了敲腰侧的玉壶,洛北秋懂他的意思。若非是一生中极其重要的人,万花弟子不会以蓬莱壶相赠。 
    “小万花,你不懂情字。”道士在旁边摇头晃脑。 
    斜一眼神色嚣张的卓云舒,不懂情字的万花冷下脸:“再吵就缝上你的嘴。” 
    再无声息。 
    各赢一局,打平。 
     
    07
    卓云舒委屈地把脸埋在草丛里,小声抱怨:“好饿啊好饿啊既然他们都睡了,咱们偷偷回去烤点新鲜鹿肉吃嘛。” 
    “闭嘴。”洛北秋压低声音。 
    他嗓音清冷,放轻之后十分好听,仿佛玉石撞碰,流水飞溅。卓云舒侧过头来看他,居然听话地闭嘴了。 
    裴元师兄那边又有弟子接到消息,似乎查探到那群东瀛武士的行踪。洛北秋负责调查水源投毒一事,卓云舒又表示一定要贴身看好陆岚的小师弟,一路跟着他追踪着东瀛武士过来。 
    远处依稀能听见有人说话,卓云舒侧眼瞅了瞅洛北秋,万花弟子一副看上去要在这里蹲守整晚的模样,于是他只好跟着趴了好半天,最后在半夜的时候黑甜一觉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还是晨光熹微的时节,日头只从远处的山峦上露出半张脸。他动了动身子,发现已经被人挪动过,底下垫着张隔绝露水湿气的毯子。卓云舒愣了一下。以往会这样做的只有陆岚。 
    他好像还能听见陆岚在数落他“就你们这些人会给当大夫的添麻烦,趁着年轻可着劲儿糟蹋自己。虽然是七月酷暑天,野地里露天扔一晚上也保不准头疼脑热,到时候是死是活我才懒得管”。 
    陆岚说话的模样口气、甚至那个时候会微微扬起来的眉梢,卓云舒闭着眼睛都能想出来。 
    他轻声笑笑,侧身坐起来。看见睡在旁边的那个人。 
    像是那个梦里面一样,半侧着脸,眉头舒展,大约是在做着好梦,胸膛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清晨日头懒洋洋的,从稀疏的树叶间斜斜落进来,给万花脸颊滚上一圈儿金色,好似天边绚烂云霞点落凡尘化成这么个人。 
    万花把头朝着另一边,从卓云舒的角度只能看见光洁的额头、清秀的眉和阖起的眼。一头长发散落在草叶之间,像是翠玉上泼的浓墨。卓云舒贪婪地看着,忽然觉得整颗心在这一刹从未有过的柔软起来。 
    “陆岚。”他伸手去把一小缕头发绕在指间,用很轻微很小心的声音说,“陆岚,睁眼,别睡了。” 
    他故意喝醉酒、睡在野外、不好好吃饭、下雨的时候也从不撑伞,这么些个月以来道士几乎可着劲儿把自己往生病里折腾。他总是有一种错觉,好似当自己病卧在榻的时候,还会有个人一边给他煎苦的咽不下口的药,一边握住他的手。 
     
    08
    洛北秋难得地睡了个懒觉。他在一片明晃晃的阳光中醒来,晴昼海里一年四季都暖风拂面,熟悉的花香随风散落到每一处角落。树枝上结巢的燕子正忙着捉虫喂养雏鸟,呢喃之声不绝于耳。他不想起身,便躺在那里听燕鸣,忽高忽低的啾啾声。 
    身下纵然厚厚一层绵软的草叶,终归比不上床榻,到底被泥土碍得有些酸软。带出来的毯子又让给那个睡得比猪沉的纯阳,衣衫沾上些晨露,微微有几分凉意。 
    耳边有人轻声说话。声音太过细微模糊,他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却觉得话语间有极浓重的缱绻依恋。于是睁开眼撑起身来,回头朝那个仿佛从梦游中惊醒的人挑眉:“做什么。” 
    “没……没什么。”卓云舒做贼心虚般地别开头,只一瞬间又恢复了那个略微笑得欠揍的模样,“你饿不饿?我身上有烙饼。” 
    他有点讨好地把油纸包着的干粮递上来,顺带捎上腰间的蓬莱壶。 
    “……这是药壶。” 
    洛北秋神色不善地拔出瓶塞闻了闻。 
    “但是装酒特别好,”卓云舒似乎非常满意于自己的发现,“不像那些普通的破酒壶,留不住酒香。” 
    ……不知道师兄对此事作何感想。洛北秋在心里咬牙切齿。 
    耳畔忽然有杂乱的脚步声,洛北秋迅速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卓云舒识趣地收声,伏低身子悄悄扒开面前遮挡的草叶,透过那道缝儿往外看。 
    他们跟踪的那些东瀛武士昨日在山涧里寻了处洞穴歇息,此刻已经从山洞里走出来,用听不懂的言语低声交谈。两个人轻手轻脚地跟在背后,一路过去,竟然是揽星潭的方向。 
     
    09
    “天工坊?”东瀛人的背影消失在一片飞瀑之后,洛北秋微微蹙起眉。 
    “咦?这个地方不是已经废弃。”卓云舒居然也知道一二,神色惊奇,“不是说你们万花出了个叛徒?司徒什么的,把这个地方当成他的作坊,后来才被赶走。” 
    洛北秋微微点头,脸色有些沉。 
    入口虽然隐秘,对于生于万花长于万花的洛北秋而言自然算不得难寻。两人刚刚从那条幽暗的小道转进天工坊,就听见不远处的呼救之声。 
    循声而去,触目心惊。 
    昔日荒废的天工坊内游荡着成群的僵尸,狰狞吊诡的面孔空洞骇人,三三两两无意识地四处逡巡。有四五个万花低阶弟子服饰的人聚拢在一处,不知是误入此间,还是遭人所捕,正被一群尸化的怪物围攻。 
    几个万花身上都被怪物尖利的指甲挠出了极深的血痕,看见远处有人前来连忙大声呼救。洛北秋生性冷淡,却极为呵护同门弟妹,连忙要上前援手。冷不防卓云舒一把将他拽住:“没救了,别过去。” 
    洛北秋眉梢一扬,还未斥责出口,那几个被挠伤的万花弟子忽然脸色转青,眼珠凸出,身上迅速干枯下去,仿佛瞬间被人抽干了血肉。大约是嗅见活人气息,新生的尸人张开利爪朝着这边潮水般扑来。 
    洛北秋一时错愕住了,竟不知如何是好。 
    铿然一声剑鸣,有如龙吟。 
    洛北秋没有看清卓云舒是如何拔剑的,他只觉得眼前银光如雪铺地,满目清冷。道士的剑迅疾凌厉,丝毫不曾拖泥带水。 
    “尸毒会传染。别被挠伤。” 
    他头一次听到那个素无正形的道士用这样郑重低沉的语调说话。 
    尸人尖声痛呼中碎肢横飞,方才活生生的师弟师妹如今化作眼前纷飞的血肉,洛北秋心里一堵,却被人轻轻按了按肩膀。卓云舒伸手擦了擦溅在脸侧的污血,朝着洛北秋笑一笑,恍然间又是那个嬉笑来去的人:“不好受吧?没关系,有我在,不用你出手。” 
    他看过来的眼神很深,透着某种看不透的情绪。洛北秋心里微微一动。 
    “这些是什么东西?”犹豫一刻,他开口问,“你遇见过?” 
    “苗疆,天一教。”卓云舒简短地说。他缓缓收剑回鞘,剑锋在他的眼里映出一道雪亮的光,“以前在洛道遇上过。同去的人……都变成了这样的怪物。” 
    他说得十分平淡,末了还扬眉微微一笑,摘下腰间蓬莱壶仰天饮下几口酒:“真是一场噩梦。” 
    “来一口?” 
    看见他递过来的玉壶,洛北秋下意识地皱眉摇头。 
    身后忽然有窸窣之声,像是又有怪物寻来。洛北秋还未来得及转身,忽然被人一拉,落入对面那人的怀抱之中。 
     
    10
    最初的震惊之后,洛北秋的第一反应就是把人推开。 
    “别动,有人。”卓云舒双手箍紧,低头调情般地凑拢他的唇,轻扣紧闭的牙关,嗓间低语仿佛情人般的呢喃,“张嘴,给你好东西。” 
    越过他的肩头,洛北秋用眼角的余光也瞥到那圈过来的一群人。与不远处游曳的尸人不同,是一些苗疆服饰的天一教徒,还有方才的东瀛武士。 
    他不知道这个不着调的道士在打着什么鬼主意,直觉告诉他在这种时候,还是信任一下同伴为上。于是微微启开牙,温热的带着醇香的液体被送进唇齿之间。 
    是酒?洛北秋微微挑眉。 
    “快快,快咽掉。避尸毒的。”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卓云舒低声说。道长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探进怀里攥住剑柄,屏息敛气,等待着那群人的靠近,仿佛一头蓄势的野兽。 
    知道眼前的人只是要让他喝酒,纵然身处险境,洛北秋也有些七窍生烟:“我自己会喝!” 
    “给了,你不要。”卓云舒说得理直气壮。 
    “啧,不要一脸苦大仇深啦。我知道你不喜欢喝酒。”道士笑吟吟地在他耳侧说,“谁让你师兄老用这个法子让我喝苦药,我欺负一下他的师弟,算作扯平。” 
    “……”若非大敌当前,洛北秋一定会糊他一脸墨。 
    七夕佳节,万花是个约会的好地方。 
    显然那些人也把他们当做和之前那些万花弟子一般,是不知天高地厚误闯此间的小情侣。因此并未摆出戒备的姿态,甚至还带着嘲弄的神色,大约还在盘算又多得两个炼尸的好胚子。 
    下一瞬暴涨的剑光将他们得意的神色冻结。 
    “跑!”卓云舒把怀中的人推出去,凌空一踏持剑迎上,“找有水的地方!” 
    与道士油腔滑调的性子不同,他的剑法意外的凌厉非常,出其不意的突袭收去大半来者的性命。而麻烦的是,周围逡巡不去的尸人仿佛得到命令,争先恐后朝二人涌来,口里怪声嗬嗬。 
     
    11
    “嘶--” 
    卓云舒夸张地打个寒颤,又把竭力要跟他拉远距离的万花搂得紧了些:“好冷。” 
    虽然是酷暑之中,可这片废墟阴森无比,整个被罩在阳光破不开的湿冷浓雾里。其间淌过的溪流也寒冷如冰,藏身在桥洞下的两人衣衫尽湿,不得不靠近相互取暖。 
    卓云舒说水流能隔断尸人的嗅觉,果然那些追在身后的怪物在他们下水之后便茫然地四处转悠起来,逐渐散去。不过若想出去依旧困难。洛北秋说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来查探此事的万花,耐心等些时候应该便有同门来援。 
    卓云舒只是点头唔了一声,素来磨惯嘴皮子的人居然难得安静下来。洛北秋觉得这样的静默有些反常,怀疑地查探他两眼,忽然看见那人道袍的袖间落着一片腥红。 
    一惊之下捞起道士的手腕,发现臂上赫然五道尖利爪痕,深入血肉。 
    “咳,别怕。”卓云舒倒是很无所谓地清了清嗓子,“不会变成那些家伙。还记得之间分给你的酒?避尸毒的。” 
    他语调轻描淡写得很,仿佛生死不过儿戏。洛北秋蓦地抬头盯紧他:“哪里来的酒?谁说的可避尸毒?若是游方郎中的胡言乱语你也信?” 
    “哎,命是我的,你紧张什么。”道长满不在乎地一挥手,笑得三分轻狂三分得意,“安啦。你陆岚师兄酿的药酒,在洛道救过好些人呢。” 
    话是这样说,他脚底微微有些踉跄,似是站立不稳,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到万花身上:“大概……会不那么清醒一些时候吧。” 
    “何况……”挂着他肩上的道长轻声一笑,“要是我不小心变成了怪物,记得杀掉我哦。” 
    “可不要留情。” 
    在失去意识之前,卓云舒模模糊糊地想,终于轮到他来说这句话了。 
    好像……也不是那么的难过。 
     
    12
    有人在包扎他臂上的伤口,身遭燃着宁神的药香。熟悉的涩甜,是陆岚身上的味道。 
    柔软的头发拂过他的脸,痒痒的。他伸手想要去抓住,却连一个手指头都无法动弹。 
    --这是哪里? 
    淡淡的酒香传过来,有人半扶着他小口小口地灌着药酒。是了,他嫌药苦,陆岚拗不过他,只好把药掺进酒里喂给他。 
    --这是洛道吧。 
    卓云舒揉揉发晕的头坐起来,窗外懒洋洋的斜晖照进来,满室昏黄。洛道这处地方透着一股阴森气,连日头都发干泛黄,苍凉得像是纸裁。他推开门走出去,陆岚在院子里煎药,拿着小扇子在看火候。 
    道长找了个靠近他的地方半躺下来,拽一根绿莹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叼进嘴里。院里疏于打理,杂草疯长,柔软的茎叶拂过他的脸,不知名的虫子无止境地低鸣。 
    陆岚专心看着药炉子,并不理睬他。 
    “阿岚,我被怪物咬了。”他苦恼地把手腕伸过去,想要让那个认真煎药的人看他一眼。 
    “无妨。”陆岚并不上当,一眨不眨地盯着炉火,“我替你拔了毒。” 
    被忽视的道长忿忿地玩着那根狗尾巴草,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心里慢慢盘算。陆岚上次说用的琴裂了,我得去给他买一把,不要簇新,要那种从老琴师手里传下来古旧一点的,那样音色更润泽悠长。夏天快要结束天气转凉,秋装大概也要做几套,管它穿上去肥厚不肥厚呢。小院的屋顶好像瓦片没有压实,明天早一点出谷去买点砖瓦石灰回来抹一抹。我的剑也该磨一磨了,不知道用上好的磨刀石磨一次要多少钱,但愿别太贵,兜里揣着的银两可不算太宽裕。还要存着和陆岚过七夕呢。 
    等到了七夕……他偏头看着万花被火光勾勒出的温暖侧脸,心里充盈着巨大的暖意,几乎要悠悠荡荡地飘进云端。 
    相遇至今,他掩着一份不为人知的小心思,偷偷地恋慕着相救的大夫。 
    等到这个七夕,就去买个海誓山盟跟陆岚坦白,拉他到晴昼海生死树,许下那个一生一世的诺吧。 
     
    13
    药煎好了。陆岚把汁滤出来,都装在腰侧那个白净的壶里。 
    “我去给那些村民送药,你去做晚饭。”他站起来,转头朝卓云舒笑笑。逆着日光,卓云舒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慌攫住整个心,一把拽住那人的手:“别去!” 
    他说不来这种焦急,只能死死抓住身遭的人。忽如其来的大风刮起青黄的草叶,一阵沙石落叶卷过,眼前的人像是风化一般枯萎了血肉剥落了肌肤。 
    新生的尸人还保留着一丝残余的意识,干涸开裂的唇在他耳边低声催促。 
    --快,不要留情,杀掉我。 
    卓云舒冷汗涔涔地醒来,犹自死死抓着那只手。 
    手的主人像是初遇时那样挑眉看他,随手搭上他的腕脉,轻微松了一口气:“还好,没事了。” 
    他们在那个桥洞中困了一整天,直到另一个追查此事的万花弟子发现此间异状,召来众多同门,才得以脱困。洛北秋语调淡淡地给他讲清始末,卓云舒默不作声地听,七月的风里带着热气和浓重的翠意,混杂着无数说不出好闻的花香拂面而来。 
    这里是万花晴昼海,不是洛道李渡城。 
    他孤身一人带着一个孤独的海誓山盟而来,并不能再找到那个蓬莱壶的主人。 
    “小万花。” 
    叙述被打断,洛北秋有些不悦,转头去看见卓云舒忽然微微笑起来,眉目间褪去素来的漫不经心,罕见的落满温柔。 
    “嗯?” 
    “帮我一个忙。” 
    “说。” 
    “我一个人点不燃它,这东西不能对着自己放……”卓云舒从怀里掏出小心藏着的什么,半跪在草丛之间。 
    凭空而生的烛火照亮了暮色下的花海。纷飞的繁花之中,那个眼里映着漫天星斗的道长朝他一笑:“喏,海誓山盟。” 
    他声音极轻,说不出的缱绻柔情。洛北秋微微一怔。 
    道长眼里是他的影子,长发不束,墨色衣衫。两个人相隔很近,连呼吸都能听得分明,洛北秋却忽然觉得这个人离他极远,亦并不是在对他说话。他眼里的其实是另一个人的身影,而那个人,似乎并不能和他共赏这样的烛光。 
    纵然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出异样,洛北秋心里猛地一跳,抓住那个坐在草叶间微笑的人:“我师兄呢?他为什么没有回谷?” 
    “哦,他啊。”卓云舒似乎有点迷惘地抓了抓头,似乎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过了很久,洛北秋才听见他说,“那个家伙啊,他扔下我跑到一个不会冷不会饿不用担心生病的地方去啦。” 
    “真是太不仗义了。” 
    最后他这样补充,然后沉默了很久很久。 
     
    14
    洛北秋也跟着沉默。 
    他隐隐约约觉得大概发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但是这个时候的气氛让他觉得似乎没有必要来开口点明什么。 
    好在这样的冷场没有持续多久。 
    卓云舒掸掸袖子席地坐下,在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只钱袋,沉甸甸的,随手扔在满地花草间,抬起头问他:“小万花,再来帮个忙?” 
    洛北秋蹲下来看那个袋子,里面装的是最最通常的钱币,满满一口袋,不知道为何道长要带着这样沉而不便的东西四处游走。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表达自己的疑惑:“唔……” 
    “啊,是这样,”卓云舒打断了他的话,“我在攒钱。” 
    洛北秋用“显而易见”的眼神瞟了他一眼。 
    “有个人很喜欢那个东西,呃,那个叫真橙之心的。”他摊了摊手,“可惜那时候我们都没有钱。” 
    “所以啊,我就跟他说,以后我每天存一枚钱,存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天,就去买下来,也效仿那些风雅之人,千金博一笑。” 
    “三十年。”洛北秋眨了眨眼。 
    “是啊,三十年。”卓云舒抬抬眉,“其实是个小把戏。你看,我可以赖在他身边三十年,然后等我们都老了,再去做点年轻时候该做的事情。” 
    “多风雅啊,找个高高的山崖,点起烟火,跟他说点情话,”道士的声音忽然放得轻而缓,“跟他说,奉日月以为盟,昭天地以为鉴,啸山河以为证,敬鬼神以为凭。从此山高不阻其志,涧深不断其行,流年不毁其意,风霜不掩其情。纵然前路荆棘遍野,亦将坦然无惧仗剑随行。今生今世,不离不弃,永生永世,相许相从。” 
    其实是江湖上用烂了的话,随时随地都能看到过七夕的小情侣们这样相互告白,在花海放一放闪光弹。但是从道长的口里说出来,忽然就变得温柔又哀伤。洛北秋不知道该怎样接话,于是只好坐下来帮他数钱。 
    数到后来,他忽然忍不住问:“很像吗?” 
    “九百八十七……呃,什么?”卓云舒茫然地抬头。 
    “我和师兄。” 
    于是道长又笑起来:“不,别误会。你们不像。”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粘着的草屑尘土,自来熟地揽着万花的肩膀,“天上地下,大千红尘,没什么人是跟别人一样的。” 
    洛北秋默然了一下,指了指堆在自己面前数好的钱币:“我这边是七百五十二。” 
    “噢,那一共有一千七百五十九,”卓云舒开心地把它们收起来,刚刚点亮环绕在周围的海誓山盟逐渐黯淡下去,茫茫夜色里,道长笑得满是期待,“还差八千二百四十。” 
    烟火的光芒已经完全湮灭不见,他抬头望向长空皓月,展开一个自信的笑:“再等我八千二百四十天……” 
    “好不好?” 
    最末了是个问句。不知道问谁,也不知道有谁会答。 
    他分明就站在洛北秋的面前,可是这一瞬间,万花觉得面前这个人,离他千山万水那么远。 
     
    15
    万花谷杏林门下洛北秋,近来多了一个小习惯。 
    据观察他很久的师妹说是从那次调查毒鹿之后开始的,洛师兄每天会往一个小罐子里扔一枚钱。 
    有一天她试图去打探师兄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竟然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答案。 
    “我有一个……”洛北秋犹豫了一下,“朋友。” 
    师妹有点吃惊。洛师兄的朋友屈指可数,除了几个月前有个来历不明的道长在生死树下被他捡回来,几乎没什么谷外的人和他有过接触。 
    “他……在游历江湖,读以前想读的书,听以前想听的曲,每天攒一枚钱,最后想买个真橙去华山之巅点燃。” 
    “要是有机会,我想跟他说……” 洛北秋把今天的那枚钱放进罐子里,微微一笑,“两个人攒钱,总是比一个人来得容易一些。” 
     
    <完> 
     
    *是之前给《摘花之道》写废掉的稿子,因为要求要HE而我……构思的要扭过来太艰难了OTL问了主催废稿可以放出来于是就趁着新年修了修来伪更文了。 
    *不知道算HE还是BE,其实基友说如果是个长篇也许更适合一点,我也觉得_(:з)∠)_……不过人太懒就只改成这样了,新年快乐大家! 
    *噢还有蓬莱仙露那个挂件是我的爱!自己养的花哥自从有了它就再也没有换过腰部挂件了w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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惯用ID苏迟
是个写手。目前接稿。
间歇性自闭。
cp杂食,真的杂食,洁癖谨慎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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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命cp王遗风x叶英
我爱他们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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