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笙

[剑三][花羊]春眠不觉晓

   《春眠不觉晓》
    
  穷人花哥和穷人道长的故事……

图是月禅零华妹子画的XD
    
    
    “卖桃花儿,新鲜刚采下来的桃花咧。”
    长安城外赵老板娘家的茶馆总是很热闹。她家的茶水便宜又清冽,来来往往赶路的人都愿意在这里歇一歇脚,天南海北侃上一通。
    江重和茶叶商人黎恺挤在一张桌上,呷了一口续过太多水已经淡而无味茶解渴,怀里抱着捆修剪好的桃花枝。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段,生意总是出奇的好,江重数了数今天的进账笑得合不拢嘴。赵老板娘是个善良的好人,特别是江重把一束桃花枝送上去,笑吟吟地说老板娘人比花俏的时候,赵云睿越发和善地不计较他借用自己茶摊儿做的那笔小生意了。
    其实花是早在清晨就摘下的,此时有点恹恹的。他去河边提了水来洒几点在花枝上,造成那么一点儿枝头凝露的假相。江重自己背了枝在身后,衬着一身洗旧的万花衣裳,长发不束,眉目如画,骤然看去很有些眉如远山眼若春水的风流清雅,含笑轻语时候,无数踏青小憩于此的少女几乎要移不开眼,他手里的桃花几乎是用抢的速度一卖而空。
    而这时已是下午,踏青的游人要么早已出城要么还未归,生意就不太好了,江重撑着头打个盹儿,无意识地看着面前茶客来来去去。
    
    “借过。”
    他听到一把清朗的声音,像是朝露滴落在桃花瓣上,敛不住的光鲜。
    江重抬头看到一身白衣。白色的束腕,白底黑边的衣袂,蓝白色发冠,缀着太极图,齐齐整整,一丝不苟,清淡出尘。仿佛隔绝了周遭的熙攘喧嚣,无端让人想起纯阳宫苍苍茫茫雪。
    他挪了挪挡路的桃花枝,看见那袭干净的白衣白袍坐上茶馆油腻腻的桌凳,袖角不小心扫过处污垢,顿时印上一片刺目的黑。
    那领白色道袍不是新的,洗得也有三分旧,看得出来,面前的纯阳兴许和他一样囊中羞涩。江重听见那把清朗声音对小二说了句“翠竹朝露”,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可真会洗衣服。
    江重无数次庆幸自己是个万花。
    墨色衣衫行走江湖的美妙之处说不完道不尽,别的不提,单单就是污迹没洗干净也教人看不出这一点,就使江重满意得无以复加。
    他无聊地吹了个口哨,继续叫卖自己的桃花。
    
    卢飞卿一踏进茶馆就看见那个抱一捆桃枝的万花。
    长得很清俊,可惜嘴角总翘着抹不正经的笑,平白给脸上添三分玩世不恭的惹人厌。撑着头懒洋洋的,像是永远也睡不够。手心里攒着堆零碎银钱,拨弄来拨弄去,一双幽泉深潭似的眼睛分明该是清雅的,却只在接钱找钱的时候迸出极度的亮。他见过无数过万花,有的淡泊有的清高,也有的活泼飞扬有的不谙世事,独独没见过这样的。
    贪财吝啬,嗜睡如命,市井小人。
    卢飞卿对江重下了定论。
    事实上这个定论持续到很多年以后也没有改变过。卢道长一直是个很有眼力的人。
    
    这时候那个贪财的万花忽然喊他:“道长。”
    他抬头四顾,茶馆里似乎并没有其他纯阳弟子,只是犹疑这一瞬间,后头那人连珠炮般一迭声:“哎就是你,那个四处看的,后衣襟洗开了线的,袍子被椅子角压住的,转过头来盯着我的,拔剑的……咦,你拔剑指着我做什么?杀人犯法别冲动,我又没什么钱,莫非你是劫色?不过听说纯阳道长都清心寡欲……停,停,停,再近些就见血了。”
    江重往后跳了小半步,抽出枝桃花,拨开递到自己身前的三尺青锋:“送你,桃花。”
    卢飞卿微微一怔,对面万花歪歪头扯出个略带邪魅的笑,忽然就整个人飞扬起亮眼的神彩来:“我看道长背后空空未有挂件,只想做个好事。道长如此待我,实在令人心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说到最后,那个万花脸上还带着一分遗憾一分委屈,配上黯然的眉眼颇有些让人心软。卢飞卿收剑,剑风削下几瓣桃花,悠悠落在他衣襟上,绯红衬着白,无端显出几分艳色。
    他把那枝桃花推回去:“平白无故,好意心领。”
    江重心疼地“唉”一声叹了口气:“你看你你看你,要还就好好地还我么。这样卖相不好卖不出去啦,收着收着。”
    卢飞卿已经一转身坐回原地。
    江重摇摇头,无奈地笑一笑,低声嘀咕一句“好人难做”。
    送出一枝桃花,其实他肉痛得很,五个铜板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打了水漂,还连一声儿响都没听着。
    他喊住卢飞卿的原因很简单,那个屡屡在长安城里偷人钱袋从不失手的梁上君,方才一迈进茶馆就盯上了这个毫无防备的道长。
    江重一边鄙弃梁上君的眼力,一边在心里叹了一声,卢飞卿身上有一种纵然旧袍旧衣也掩不住的气派,仿佛他生而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不过江重忽然而起的怜悯心也就那么一点点了,他在旁边打着盹、喝着水,优哉游哉地观赏完了道长钱袋被窃全过程,并且满意地看到梁上君捏捏那瘪瘪的袋子,神色由志得意满转成想要骂街。
    嘿嘿,估计今夜又有哪个富贵人家要遭他泄愤。
    
    梁上君前脚刚愤愤然地走,卢飞卿就紧接着伸手入怀,想要付茶钱。
    一摸之下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抬头环顾四周,江重坐在原地笑嘻嘻地看他。卢飞卿微微抬起眉毛,他生得神清骨秀,眉飞入鬓,脸侧线条三分柔和三分凌厉,面上神色极淡,这一抬眉,倒显出些来迫人气势来。
    赵云睿不是个好惹的老板娘。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
    能在各个主城都开起茶馆,黑白两道常年站稳脚的人,没有两把刷子也就不要想。
    所以想要吃这里霸王茶,无异于引火烧身。
    江重很感兴趣卢飞卿该要如何脱身。
    
    但是卢飞卿好似并没有考虑这个问题。
    他走到江重这桌来,没有理他,而是跟茶叶商黎恺说话:“先生能借在下一张布么?粗布就好,稍后加倍付还银钱。”
    大约是道长生了张好看的脸,又或者他身上没有一丝跟“赖账”两个字扯得上关联的气息,黎恺很痛快地借给他。卢飞卿拿了三尺长的一条布,又转身朝江重伸手:“那个万花,笔。”
    江重愣一愣,从袖间摸出笔递过去。他实在很好奇卢飞卿想要做什么。
    那笔上还留着些残墨,卢飞卿拿茶水化开,挥毫在布条上落下一字。
    “算”。
    字迹清峻,如他的人一样,苍翠古松一般。
    
    然后卢飞卿缓缓坐了回去,把那块布斜斜往肩上一搭,一脸正气,一脸清高,一脸出尘,就那么对着人来人往的长安道,朗声招呼:“算卦看相卜凶问吉,铁口直断一卦十文,正宗纯阳座下传承,走过路过看一看,不灵不要钱嘞--”
    熟稔至极,自然至极,仿佛每天都吆喝过千百遍。
    江重被震得一口茶呛在喉咙里。
    反差太大,接受不能。
    
    江重有些嫉妒地看着卢飞卿的算卦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粗布钱早还了,果然如他所言是双倍,黎恺笑得满口说道长太客气。赵云睿的茶钱也结了,卢飞卿还给老板娘批上一卦,说您是乾卦为天,易经六十四卦中的第一卦,是上上卦,是天卦,帝王之卦。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可见老板娘豪气不输男儿,假以时日生意必将遍及中原各地。
    赵云睿笑得比桃花还灿。
    江重几乎都看呆了。他虽然是个万花,但是不似其他师兄弟那般,自小在万花谷里长大衣食无忧,一直挣扎在温饱的边缘,打小的志向就是赚钱,不过赚了这许多年也就将将把自己用十二岁养到二十二。于是他痛定思痛,更改了目标,他想的是以后讨媳妇就要讨个会做生意的,要是生得好看就更好,最好还要能持家,洗个衣服做做饭,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冻不着饿不着,就够了。
    卢飞卿十分符合以上标准。
    除了他是个男的。关于这一点,江重小小地挣扎了一下,很快就抛在一边。
    
    长安。茶棚。万花江重。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去追纯阳卢飞卿。不到手誓不罢休。
    
    待到斜阳西沉行人减少,赵云睿也要收了茶摊歇息,江重才猛醒过来,把半天没卖出去一枝的桃花收了收,顺手扔进一旁的护城河。反正这东西不要本钱,明天蔫了不好卖,再去山里跑个腿折上一堆便是。
    眼下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搁在第一位呢。
    他一步凑到把那写着“算”字粗布揉巴揉巴丢开的卢飞卿身边,正要开口说话,铿然一声清响,眼前又是明晃晃的剑尖。
    “……喊打喊杀影响多不好。”江重缩缩脖子去推他手,“快收起来快收起来,我还借过你笔呢,都没找你要租金。”
    卢飞卿把剑往下一压,正好比在他脖子上。
    纯阳的道长又恢复初见时候的清冷,脸上带一抹冷笑:“还我。”
    江重一愣:“我欠你啥?”
    卢飞卿挑眉,扬了扬另一只手里满满的钱币:“钱囊。”
    
    江重觉得自己真的很冤。
    想做好人没做成还被倒打一耙,一定是今天出门时候没洗干净脸。
    “不是我拿的!”他急忙往后一个太阴指,从袖间抖出笔,忙慌不迭地躲着卢飞卿手里剑,“少来玷污人家清白!”
    卢飞卿冷哼一声,江重就看到他提着剑缓缓往前一踏。
    步子很缓,动作很缓,轻描淡写举重若轻地一剑刺来,慢得像是空气变得稠粘起来。江重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传言中高手出招都是这样,缓中带快,力逾千钧,莫非自己今天一条小命就要不明不白交代?
    他悲从中来,奋力一个阳明指往卢飞卿身上甩过去。
    “啪”地一声。
    掌中笔居然叩中了卢飞卿腕间穴道,道长的剑被他打飞。卢飞卿倒退半步,麻利地接一招瑶台枕鹤往右翻,接了剑继续往他削过来。
    江重微微一愣,这个人的内功……好似稀松平常得很。
    莫非跟他一样,都是没钱去学第八重?
    
    两个人慢手慢脚你来我往斗了十数回合,各有输赢,江重身上被划了几条口子,手背上被剑浅浅割开一道伤,卢飞卿一身白道袍上溅满墨点,脸上也糊了一团黑,看起来都狼狈得要紧。
    “打得好!道士再来个太极剑看看!”
    “万花小哥!洒他墨!”
    “梯云纵!梯云纵耍起!”
    不知不觉过路的人竟然都围拢过来看得兴致勃勃,江重捏着笔悄悄看一眼卢飞卿,不知道他是想再打一场还是想就此算了。卢飞卿高深莫测地回瞥一眼,忽然把剑往身后一收,双手抱拳朝周围团团一揖:
    “各位父老乡亲!在下兄弟二人初到此地,遭奸人所害,盘缠用尽。实不得已,耍两手把式聊博一笑。诸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谢了您呐!”
    他说这些话时声音清且亮,眼神坦率诚恳,神色间又带几分局促拘谨,虽然衣衫染墨,脸颊几点污痕,掩不住一身落魄英雄之气,教人在心里不由得就生起七分敬重三分怜悯。江重被他扫上一眼,忽然开窍一般“啊”了声,收起笔也亮出笑来,把许久不用的一口方言押上:“是的嘞是的嘞!”
    就有零零散散的铜板被扔到卢飞卿托着的布条上,江重有样学样,撩起衣襟下摆也往人堆里走了一圈儿,最后回来偷偷瞅上一眼默默在心里数一数,比起卖一天桃花下来的钱竟不差多少。
    不劳而获,意外之喜,江重简直都要忘记手上那道还在流血的口子,欢欢喜喜地往卢飞卿旁边凑,做戏不忘做足:“好兄弟,俺们回乡的路费齐了嘞!”
    
    待得卢飞卿又说上一番场面话,围观群众尽兴四散,道长就又收起人前的那感激的三分笑脸,冷冷转过头来把江重一盯:“钱,拿来。”
    “喂喂喂,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江重赶忙把用衣襟兜着的钱塞进怀里,“虽然点子是你想,我也贡献了血汗,五五分成?”
    卢飞卿一挑眉:“二八。”
    “四六!”
    “三七,”卢飞卿断然道,“你偷走我钱囊这笔账,就既往不咎。”
    江重哭笑不得:“凭什么就是我?”
    “凭什么不是你?”
    眼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江重揉了揉太阳穴,忽然灵机一动,扯开腰带扒开外袍朝卢飞卿张开两只手:“不信你来搜身!”
    
    江重很明显地又一次低估了卢飞卿。
    道长淡淡然地看着他,居然十分赞同地一点头:“嗯,是个好主意。”
    “方才打了一架,胳膊太酸不得劲。烦劳阁下自己解开衣袍,把袖里怀里兜里的物什翻出与我看。”卢飞卿微微一笑,“对了,在下听说有些人专爱把东西藏在汗巾子里侧,阁下可不要偷懒放过那一处。”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世人诚不我欺。
    江重手一抖,虚握着的腰带飘飘荡荡,被一阵风吹得挂在茶棚顶上。
    
    ***
    
    “喂,听说了吗。”西边邻家大婶拎着菜篮站在巷口,“昨天长安城门外边有人耍流氓。”
    “哎呀,现在的年轻人哦,真是没皮没臊。”东边邻家婆婆连连叹气,“我们年轻那会子,再穷也穷不到要去省衣服布料。”
    江重今天不用去茶馆开工,心情甚佳,路过的时候顺口打探八卦:“大娘,聊啥?”
    “小江不知道咧?昨儿个有人在长安城外,茶摊那处,啊哟,当众扒衣服耍流氓,差点连底裤都……啧啧,幸亏有个路过的道长正直清高,见不惯,顺手把这人拎走。”
    江重的脸瞬间就黑成一团。
    ……人言可畏,人言可畏!
    况且凭什么那个始作俑者就摇身一变正直清高了!
    
    他想到此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哐当踹开自家屋门--又折回来心疼地扶正门框--闯到卧室里把那个正直清高的路过道长拽起来:“还睡!猪啊,起床!”
    卢飞卿懒洋洋地睁开眼,困意朦胧:“早着呢。”
    确实是很早。街上除了早起做生意的店铺,或者趁着清晨去挑拣最新鲜菜蔬的大婶大娘,几乎看不着几个人影。若在平时,江重铁定也捉着周公下棋不撒手,不过今天有更重要的事,使得他破例地勤奋起来。
    对,只有赚钱,是他暂别懒惰的唯一方式。
    
    昨天江重脑子一热,使用了某种被传遍全城的方式,以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虽然过程是惨痛的,但结局是值得的。他成功消除卢飞卿的误会,并且顺畅地将道长拐进了家门。
    别误会,道长只是本着住客栈花钱,而住他家不花钱的心态,毫无他意。
    对于吃江重住江重这一点,卢飞卿丝毫没有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自觉,相反,他过得相当舒惬。譬如床榻归他,而江重被赶去打地铺。
    身为一个在温饱上挣扎的万花,江重自然不会住太好的房子。事实上这所算不得太宽敞、甚至屋瓦多开天窗、墙纸剥落的住所,也是他师父老人家留下来的唯一遗物。
    
    “东西都备齐了?”
    榻上的道长翻转身,睡意朦胧地打个呵欠。他生得清俊,眉目间落着半梦半醒的几分迷糊,无意间眼光一转,无端让江重心里一怔,竟想起海棠春睡、露染风荷这些不相干的词句来。
    幸而道长的本质他早已洞悉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此人生就仙风道骨清高模样,其实也就是个神棍。
    而且是个睚眦必报,诡计多端的神棍。
    
    江重把钱袋被窃的始末讲给他知道过后,卢飞卿就打定主意要梁上君十倍偿还。这让江重很是为难:“那人在长安城也算小有势力,官府里也颇有几个平得下事的朋友。以前当过兵,后来生性懒惰,贪财好色,凭着一身好功夫,改了个梁上君的文雅名字,才干起这无本生意。要说报复……以你我的武功嘛,怕是不太够看。”
    万花一向是个理智的人,并且试图说服道长和他一起理智起来。卢飞卿冷冷一笑:“力敌无法,莫非不可智取?”
    
    智取的结果便是江重牺牲大好晨光,忍着困意奔波来回,把将要用着的物什准备齐全。卢飞卿随意翻看一番,挑剔两句,从袖里摸出几枚铜钱,顺手往桌上一洒。
    “这是干嘛?”江重好奇。
    卢飞卿拿眼角瞥他:“起卦。”
    “起卦?”江重一脸难以置信,“你居然还信这些。”
    “鬼神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卢飞卿笑他见识浅薄,“我信与不信,有什么分别?本道只需知晓,世人多信此物,是个赖以吃饭的好行当。”
    铜钱轱辘辘滚动几圈停下,道长煞有介事掐掐手指,很是满意:“煞西,宜纳财,祭娶嫁。果真是上上大吉。”
    江重歪歪眉毛,拈起一枚铜钱对着光看:“听起来挺像一回事,道长不妨为区区在下算上一卦?”
    “好说,”卢飞卿微微一笑,把随身的签筒拿出来让他抽取。万花随手拈了一根。
    “凡尘身历几时闲,日在长安醉酒眠。换却锦衣归故里,龙虎风云一笑间。”江重将信将疑地看着那签,“怎解?”
    “咦,你倒是好运道。”卢飞卿一面翻看签文一面说,“身遭近日内有些大事发生,甚至是血光之灾,若是安然度过,从此荣华富贵,滚滚而来。”
    “那当然,”江重高兴地一昂首,“我生来就是财主命。”
    
    卢飞卿嗤笑一声,伸个懒腰站起来收拾着装:“财主,收拾收拾,准备开工。”
    “哎,等等。”江重皱起眉,“你扮谁,我扮谁,这还没定呢。”
    “有争议?”卢飞卿一撇眉毛,“我扮躺着的那个,你扮跪着的那个。”
    
    避无可避的一番嘴仗,两人各退一步,江重摸出三枚骰子扔在碗里:“三局两胜,胜败无悔?”
    “一言为定。”
    第一局卢飞卿开出十五点,江重开出十八点。
    第二局卢飞卿开出九点,江重开出十八点。
    第三局卢飞卿开出十三点,江重开出十八点。
    
    “……你出千。”道长咬牙切齿,一掌打在桌面上,震翻了碗底不变的三个六。
    “嗨,这种小把戏,”江重收起骰子得意非凡,“小时候就会啦,凭的就是手感。愿赌服输,道长哦?”
    卢飞卿扯散头带重新着装,恨恨咬牙:“手艺这么好,怎么不去赌?”
    “唉,我也很想啊。这样的无本买卖,谁不动心。”江重遗憾叹气,“偏偏师父让我绝不可赌。他说莫论技艺如何,赌者到最后无不是输得倾家荡产,钱财尚在其次,把人赔进去可就惨喽。”
    “听起来似乎有段故事?”卢飞卿看他抛玩着手心骰子。五木明琼,红豆相思。
    江重低头一笑:“总之大概就是那家伙纵横赌桌一生赢遍,最后偏偏输了一场,丢了性命。”
    
    ***
    
    闲扯两三句把此事丢开,天已大亮。日出东方,朝云绚如金锦。街道上来往的人多了起来,而在长安城正门不远处、九州风云牌之前,一堆子人越聚越多,似乎颇有热闹可瞧。
    白衣的佳人轻纱蒙面,大半张脸被遮去,只留一双含泪动人的美目顾盼流连。佳人身侧裹着一张草席,遮住里头那个死人。隔着粗陋草席,依稀可辨出死去那人年纪轻轻,容貌俊俏。
    “小女子与相公流落异乡,不料相公忽染急症,撒手西去。小女子家徒四壁,迫于无奈,只求一有缘人发发善心,施些银钱安葬相公。如此大恩大德,小女子必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
    裹在草席里的相公安安静静地躺着,听见道长憋着嗓子细声细气、梨花带雨地好一番哭诉,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在他脑门附近,九州风云牌之前,竖着张简陋木片,上书四个斗大的字--
    “卖身葬夫”。
    
    装死人也是很累的。
    特别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装死人,连些微的眼皮动弹都不能有,江重初时还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到直挺挺地躺了三两个时辰之后,完全地彻底地,改变了这一单纯想法。
    幸好他的救星已经出现了。
    “小娘子,让大爷我来瞧瞧你的缘?”
    此时拨开人群、跑到卢飞卿面前来,色迷迷地用眼神撩拨他的那个人,正是他们要钓的梁上君。
    
    他并不是想要买下卢飞卿的第一个人。
    只是卢飞卿设了个槛,说如今虽沦落到卖身的地步,到底是终身大事,草率不得。姻缘是天定的缘分,此后托付何人,全听老天的意思。在身前摆一枚铜钱,来一个想买他的,他便将铜钱朝天抛起,正面是有缘,当下随了你去,反面则无缘,君请自便。
    抛铜钱这种事,对卢飞卿而言,是再熟练不过的技术活儿。
    好些个人得了反面,没趣地走了。梁上君不过偶然路过,听见吵嚷,见卢飞卿女妆打扮的面纱上头,一双桃花眼婉兮倩兮,心魂都酥没了一半,颠颠地过来试运气。
    于是那一枚铜钱朝天抛起,在他脚下骨碌碌地滚个圈儿,梁上君睁大双眼瞧去,待得尘埃落定,竟是个正面,顿时得意大笑。
    卢飞卿连忙以手拭泪,憋着嗓子细声细气啜泣:“只要爷开恩葬了相公,奴家今后就是爷的人了。”
    
    梁上君心情大好,倒真往棺材铺去买了口薄棺,装了江重进去,再雇一辆马车,自己赶着车哼着曲,一路往城郊去。
    他不是善人,自然不肯花钱再给江重买块好地皮,只打算将他撂在乱葬岗子里。那里离主城不近,马车颠簸良久也不见停,江重悄悄把棺盖推开一条缝,往外瞧:“还没到?”
    “快了。”卢飞卿依旧面巾把脸遮得严实,不耐烦答他。江重一眼瞟见他的扮相,好一阵闷笑:“那家伙色胆包天。预备把我往哪儿葬呢?“
    “天知道,顶多野地里挖个坑完事。”卢飞卿探头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这辆马车轮子破旧,颠簸在山路上,吱呀吱呀响个不停,倒正好掩住他俩压低声音的交谈,一丝儿没被梁上君听见。
    江重耸耸肩:“我师父倒是在长安买过块好葬地,可惜临了也没用上。”
    
    一天之内听他提了师父两次。路长无聊,卢飞卿顺口问他师父的事,江重隔着棺材板翻了个身,凑过一只鼻子两只眼,长声一叹:“真不是什么好故事。”
    的确不是什么好故事。
    
    “师父收我的时候,已经身在恶人谷。我瞧着他不像干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问他也肯不说。他死在七星战十恶的时候,死的时候我十二岁,恶人带大的小孩,想来万花谷里不太肯收,只好自己养活自己咯。”江重很是唏嘘一番自己的少年坎坷命运,“那一仗,本来不该他去的。”
    “他在恶人谷是不灭烟那边的人,搞搞暗杀什么的。有次跟同伙一起去刺探情报,扮了三个月的情侣。事完之后他拍拍屁股走人,结果跟他扮情人的那个……”江重不怀好意地朝卢飞卿挤眼,“那个道士看上他了。”
    卢飞卿微一抬眉,听他往下说:“后来纠缠不休,师父觉得自己没喜欢上他,事儿就冷了。再后来谷里奇袭浩气盟,派人去刺杀浩气七星,送命的买卖。其中有那个道士。师父不知道被触了哪根筋,跑去跟不灭烟说要替道士去,道士不干,两个人吵一架。”
    江重又翻个身,把两只胳膊枕在头下,悠悠道:“后来烟不耐烦了,说你俩不如赌一把,最简单的,掷骰子比大小,谁输了谁去。我师父那是纵横赌场二十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万无失手的,就那一次,输了。一去再没回来。”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卢飞卿缓了缓神,问:“他……故意的?”
    “没故意。他真输了。”江重眨眨眼,笑,“师父说,这就是命中注定。”
    十年前的事了,他说起来无波无澜,好像与己无关。事实上也与他并没有太大关系,卢飞卿只能透过棺材缝儿看见他的眼睛,亮如点漆,他张张口想说什么,忽然车身一震,拉车的马儿长嘶一声顿住步子。
    梁上君转身拉开车门,涎笑:“小娘子,到地方了。”
    
    所幸江重反应得快,眼睛一闭棺盖一合,没教他瞧出端倪。卢飞卿下车,看他将棺木搬下来,清清嗓子道:“且容奴家祭一祭先夫。”
    他不知从哪里寻出香烛点燃,插到棺材前泥土里,用袖子掩住面,似闻抽噎之声。梁上君正不耐烦地大喇喇站着,过了片刻忽觉头晕目眩,摇摇晃晃两步,摔在地上人事不知。
    卢飞卿掐灭地上香烛,放下掩着口鼻的衣袖。那是江重一早去黑市买好的闷香。江重在棺材里听得真切,一推盖子翻身出来,伸脚踹了踹地上软泥般瘫着的人:“挺顺当啊,这货中看不中吃。”
    卢飞卿扯开面纱,眉梢一挑:“那是当然。”
    他蹲下身,嫌弃地摸了摸梁上君腰间,准确掠走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抽开带子瞧了瞧内容,黄的金白的银在明晃晃太阳下头光泽耀眼。江重咕嘟咽了口唾沫,听见卢飞卿不带商量地拍板定论:“老规矩,三七开。”
    江重只好自我安慰,总有一天你的钱也是我的钱。
    
    然而这个安慰很快被现实粉碎了。
    卢飞卿换过衣物,卸下拉车的那匹马,翻身而上。江重莫名所以:“不要车了?”
    “骑马快。”
    江重一愣,虽然没理清楚骑马快跟损失一辆车之间的关系,还是跟着卢飞卿往马上爬。冷不防道长勒缰后退一步,伸手推开试图共骑的万花:“你上来做什么?”
    “回城啊。”江重理直气壮。
    卢飞卿抬眉:“我回纯阳,不同路。别过。”
    他轻声一笑,瞬间又是初见时节的模样神情,道袍整洁,清淡高远,不拘于尘世。凄凄坟草上落着苍黄日头,日光给道长脸上滚出一层柔和金边儿。江重微微有些失神,没来由地在心里佩服起他这换脸的功夫。
    尚未回神,卢飞卿拨转马头一抖缰,沿着官道绝尘而去。江重抬手“哎”了一声,久久想不出句下文来,睁眼看着一人一骑拐个弯儿,自林间消失不见。
    
    ***
    
    从长安到纯阳,马快的话,也就是一两天的行程。
    卢飞卿在镇子前头的驿站下马,抬头去看天色。忽然眼前一暗,偌大的墨雕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往后一闪,终究没能躲过那铺天盖地的墨汁。
    洒他一脸墨的罪魁祸首挠挠头,低声下气:“我……你……咳,这套轻功,其实我使得还不怎么顺手。”
    不用猜,不用问,必然是江重无疑。
    
    “我师父是个傻冒。”
    这是江重追上来之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也是个傻冒。”
    这是第二句。
    卢飞卿眨了眨眼,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有听懂。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江重收起笔喘口气,紧接着说:“我在城里打听过,纯阳是不是出事了?”
    
    对于在长安城里摸爬滚打多年的万花来讲,要打听到离此不远的纯阳宫有没有出什么大事,实在不算太难。
    事实上这件事早已惊动武林。只是江重自认是个赚钱做买卖的商人,江湖上的事,能省则省能避则避,免得像师父他老人家那样,不明不白地替某段自个儿都弄不明白的感情枉送性命。
    
    数日之前,剑魔重归中土。
    五大门派都接到两封奇奇怪怪的信,信里说辞矛盾,一封说是谢云流有意与纯阳和解,约了李忘生在宫中神武遗迹相见,一封说是谢云流心怀不轨,想在约见李忘生时暗中加害。
    --不管哪种才是谢云流的本来目的,这个曾经掩护废帝李重茂遁走的人,都已经再度引起朝廷的重视。神策军公然上纯阳抓人,试图审问出有关剑魔的蛛丝马迹。
    
    “我记得,你是静虚一脉弟子。”江重抱着手臂,偏偏头打量他,“急着回纯阳,多半是为此事了。”
    卢飞卿不置可否,江重把笑容一展:“此去凶险,所以你要独行。更所以,你是个跟我师父一样的傻冒。”
    他这边说得眉飞色舞,卢飞卿却反应极淡,牵了坐骑去水槽边饮马,长眉斜挑,只问:“我自己的事,与你何干?”
    江重大摇其头:“好娘子,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看见卢飞卿冷脸递过一个要拔剑砍人的眼神,便改口,“好歹咱们患难情深,相公我怎忍心看你一个人身陷险境呢?”
    卢飞卿甩给他一袖子的冷风,转身进了驿站简陋的饭堂小憩。
    
    乡野小镇,这种过路的驿站,饭食自然粗鄙。一锅冷透的杂粮饭,一桶菜梗煮的汤,一盘清炒青菜,饶是如此,要价还贵得离谱。
    卢飞卿从接到消息,到动身上路,其实中间十分匆促。他是在今天演那一出卖身葬夫戏码的时候,顺路在附近的信使手里接到师门传讯,得了梁上君的马匹便匆匆上路,并未提前预备干粮。
    于是又到了江重得意的时候了。
    
    他常年走江湖,对于这些行路上必备的东西自然了如指掌。
    所以卢飞卿眼看着江重优哉游哉从身上左摸出一包油纸裹好着凉拌猪耳,右摸出一袋蒜香凤爪,再往袖底一掏,还有封豆腐皮包子,精致小巧。虽然都已冷了,但比起驿站之物,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卢飞卿扫他一眼,气定神闲地起身,坐在江重桌前,取了竹箸,去夹他的包子。
    江重赶紧手一格,两双筷子在空中打起架,卢飞卿眉梢一抬:“我来患难情深了。”
    “要喊相公。”江重有意刁难。
    卢飞卿面不改色,薄唇微启:“相公。”
    
    眼睁睁看着一个包子落入对方口里,江重忍不住想要找个墙来撞。道长那变脸比翻书快的本事,他今生今世,望尘莫及。
    好在要比脸皮,他还是有几分斤两的。看见卢飞卿要去夹第二个,江重慌忙挡住,摇头道:“这次得喊亲亲相公好宝贝。”
    驿站的饭堂里本不止他俩人,见了这出好戏,都三三两两的望过来,窃窃私语。卢飞卿左右一瞥,纵然道长脸皮厚比城墙,也丢不起这个人,只把筷子在桌上不轻不重敲了敲,问:“你不给?”
    江重把手支在桌上,往脸侧一撑,好整以暇:“青天白日,道长莫非要公然抢劫?”
    卢飞卿微微一笑。
    指间骤然加力。
    
    驿站的木桌年深日久,不知已用了几多个年头,早已朽脆。江重只闻“咔嚓”几身响动,肘下的桌子左摇右摆一回,哗啦啦散了架。
    “你你你你--!”
    尘土飞扬中,江重眼睁睁地看着零落一地的吃食,痛心疾首。
    卢飞卿淡然自若:“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江兄,咱们这便一起患难情深?”
    
    ***
    
    一日后。
    纯阳三清殿。
    
    往日香客络绎不绝的地方如今门庭寥落,来来往往的都是些眉心紧锁的道长道姑。江重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
    上山的时候卢飞卿领着他绕了小路,大路上里三层外三层地被气焰嚣张的神策军围得死紧。据说是嗅着谢云流的消息而来,想从纯阳的静虚一脉里问出些蛛丝马迹,已经明里暗里带走了不少静虚弟子。纯阳纵然想要相护,也无法明着和朝廷公然相抗。
    “那你还回来做什么?”江重表示不解,“三十六计走为上,跑回来找死可不像道长你的做派。”
    卢飞卿把眉梢一挑:“某虽武艺平常,亦当尽绵薄之力。”
    “啧,说得真好听。”
    卢飞卿敛神正色,说我既是修道之人,心中有自己的道。
    
    小径上的杂草足有一人多高,极好地掩藏了他俩的行迹,只费事得紧。卢飞卿拨开最后一丛,从斜着的山壁间一路滑到三清殿跟前。细碎的雪块被他带得扑簌簌地往下掉。江重依样画葫芦,最后一步没站稳,摔了一个嘴啃泥。
    正要爬起来,一片阴影覆到他脸上,江重抬头,见个道长居高临下地扫视他一眼,复又将目光转到卢飞卿身上:“卢师弟。”
    “张师兄。”卢飞卿向他行礼,“我在长安听到些传言……”
    来人是静虚门下二弟子张孟。
    他摆摆手止住卢飞卿,眼角往地上的江重瞟去。江重赶紧拍拍尘土站起来,听见卢飞卿的师兄问他:“阁下是?”
    “万花门下,”江重大方地自报家门,“江重。”
    
    “纯阳正逢多事之秋,外客在此多有不便。礼数不周之处,万望海涵。”张孟言辞间算得客气,只是话锋一转,有几分送客的意思,“阁下若无他事,还是下山为好。”
    “有的有的,”江重摸摸下巴,笑得极其没有正形,“久闻纯阳的同心锁管姻缘,出了名的灵验。我来烧香许愿讨媳--嘶!”
    最末一个词没来得及说完。卢飞卿看似不经意地往前踏一步,用力踩住了他的大脚趾。
    
    “我在长安听到些传言,”卢飞卿把方才未完的话接下去,“说师父已在纯阳宫空雾峰现身?”
    张孟摇摇头,锁眉一叹:“真假未知,洛师兄已往那边去了。倒是引来不少神策狗腿子,十分棘手。你既回来,先去与其余师兄弟碰头,歇一歇用过晚饭,待得天黑,我们再去空雾峰一探。”
    卢飞卿一怔:“只有我们?”
    “或许……于睿师叔与卓师叔能帮上些忙。”张孟默然片刻,最终摇头一笑,“掌门那边,怕是多有不便。”
    
    张孟有别的事要忙,撞见卢飞卿只是个意外,叮嘱三两句,匆匆走了。卢飞卿将江重带到饭堂,有时与旁人“师姐”“师弟”地打个招呼。他去取了食水来,分给江重一半,江重刚要挑剔上几句,忽然脸色一沉,劈手夺下他嘴边白馒头:“别吃。”
    卢飞卿抬眉:“怎么,嫌我纯阳饮食粗淡,入不尊口?”
    江重手腕一转,不知从哪里拈来的银针扎进松软白面里。再拔出来时针尖黝黑,卢飞卿眼神微闪:“有毒?”
    “有毒。”
    
    ***
    
    毒下在水中。所幸已被冲得极淡,目前尚不至对人有大碍。
    纯阳的饮水取自山泉。最最主要的那条泉脉自空雾峰而出,经落雁峰、老君宫,过太极广场,再蜿蜒到山下。
    此事非同小可,纯阳上官博玉门下主修炼丹之术,于医道也颇有研究。一路追查,查到了空雾峰底,料定毒是下在了山泉源头。只是神策军为搜捕谢云流踪迹,已然封了山。
    此时诸人尚不知空雾峰中那谢云流是倭人假扮。纯阳五子及其门下众人为此争论不休,有人揣测下毒一事是谢云流这欺师灭祖之徒所为,有人反驳兴许是神策军试图将空雾峰上弟子赶尽杀绝。有人主张先上空雾峰解水源之毒以免祸害无辜,纯阳弟子暂有丹室的解毒丸可保无虑,只恐殃及山下百姓。有人言不可与神策正面冲突以免被反咬一口说成叛党同谋。两难之时,“天下三智”之一的于睿心生一计,说可找一熟识水性之人,从暗河里潜水上山,去源头解毒。
    谁知灵虚一脉面面相觑,竟无一会水之人。
    
    江重悄悄一拉卢飞卿袖摆,压低嗓子问:“喂,你们纯阳宫有钱吗?”
    卢飞卿白他一眼:“做什么?”
    “随便问问。”
    “朝廷每年总有些供给,”卢飞卿想了想,“还有香客的香火费,想来不至于缺钱。”。
    “那就好。”
    江重忽然清了清嗓子,引得议论正酣的纯阳门人都侧过眼来看他,忽然发现还有这么一号外人存在。江重左右一瞥,见成功引人注目,便团团一揖:“在下万花门下,或可为诸位解燃眉之急。”
    卢飞卿又暗里踩他一脚:“别胡闹。”
    
    最后还真把此事落到了江重身上。
    卢飞卿皱着眉悄声问:“你居然还会医术?”
    江重笑而不言,只朝将他送至空雾峰山脚的于睿道:“三千两,不二价。”
    饶是天下三智,闻言也好一阵迷茫:“阁下是说……?”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江重朝他摇了摇三根手指,“纯阳大家气派,想必区区三千两银子,道长们不会放在眼里。”
    
    僵持片刻之后,于睿冷着脸遣弟子去账房处取钱。江重财大气粗地朝卢飞卿笑:“看,我有聘礼了。”
    卢飞卿瞪了他半晌:“三千两也只够你以后坐吃等死过个小康人家。”
    “这你就不懂啦。”江重郑重其事地反驳,“钱又不像你,你不能生娃娃钱还可以生钱的。”
    他偏偏头,把累赘的外衣一古脑儿脱在卢飞卿手上。入水之前,于睿清冷着嗓音提醒了他一句:“毒源或许不那么好解,阁下可带够了解药?”
    回答她的是“嘭嗵”一声水响。
    卢飞卿看着江重没入水里远去。忽然想起,纯阳宫常年覆雪,水里必定冰寒刺骨,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冷啊。
    
    江重大约去了一盏茶的时间。
    万花没入水中的那一刻,卢飞卿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安,但这种不安在哪里,他又说不上来,只觉得一呼一吸都格外难熬。
    后来卢飞卿想,他这一生最害怕的时候,也就是这短短的一盏茶时间了。
    为了一个莫名其妙遇上的人。
    
    所以远处那道水纹越来越近、直到江重从水里冒头的时候,道长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以自己都不知道的敏捷上前,伸手拉住浮在水里的人。好半天才问出一句:“还好吗?”
    江重看见他一脸紧张,倒笑了,照旧是没有正形的模样:“还好还好,你们的毒解了,我也回来了。可别为我担心,冒险的事我从来不做,赔本买卖可不划算。”
    万花湿淋淋地从水里爬上岸,声音有点被冻得发抖:“我现在要养家啦。”
    卢飞卿用事先准备好的大氅裹住他,听见江重嘟哝了一句:“好冷啊。”
    “你们纯阳真冷。”江重隔着大氅赖在他身上小声抱怨,“我们去万花吧。听说那里有白石桥流水湾,荷塘深处有竹扉小院,推窗就见开得漫山遍野的紫楹花。”
    ***
    
    叶云飞是来万花做生意的。
    他是藏剑弟子,主修锻造之术。一张嘴能说会道,能将死马卖到活马价,这两年来颇得叶晖重用,除了铸剑之外,也被派到各门各派跑点生意。
    在万花谷有他的老主顾,一个姓卢的道长和一个姓江的万花。都比他大了一辈,却没什么长辈的架子,跟他没大没小地称兄道弟。两个人好像很有些闲钱,做着些不大不小的生意。叶云飞偶尔问起,据说是万花早年在某处捞了笔横财做本钱,具体的情形,叶云飞再问,两个人就都将闲话来岔过,不肯细说了。
    
    这次叶云飞又来跟他们谈生意了。
    他踏进那间竹扉小院。不大,三进三间,正中大堂左右厢房,中规中矩。藏在白石桥流水湾和半亩荷塘深处,推窗就见开得漫山遍野的紫楹花。是个风雅的地方。出来迎接他的是姓卢的道长,说哟,叶小哥来得正好,有笔生意正要你来瞧瞧。你先等等,我去信使那里拿点矿石来给你看啊。
    叶云飞就在小院里等他。
    他是这里的常客,道长也没有什么讲究的地方,无聊之下就四处转了转,在道长的卧房里瞧见了满室的医书。随手拿起案上一本磨旧了边角的,好奇地翻了翻。其中有一页被折起,是讲那些帝王或者富贵人家的孩子怕人投毒,自小就以各色毒物由少至多地浸泡或者喂食,自此之后毒物不侵。也有医家弟子沿用此法的。
    下面用小字批注了一行“其血可解百毒”。
    再批注一行“若取血过量,损五内,衰肺腑,折寿,不可为”。
    是两个人的字迹。
    
    叶云飞对医道一窍不通,翻了翻就放回去。这回小院里住着的那个万花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去对面厢房瞧上一眼,满室书墨摆得齐齐整整不落纤尘,心里猜测或许是外出有事。正好这时卢飞卿取了东西回来,叶云飞便笑着随口问:“道长,你这间屋子空着,借我住好么?你们万花谷客舍的床板又冷又硬,晚上窗缝还往里漏风。睡着真难受。”
    卢飞卿闻言,不知为何怔了好久:“那间屋子有人住。”
    叶云飞扒着窗户往里瞧:“没人啊。”
    “有的。”卢飞卿非常笃定地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忽然之间柔和起来,带着些清淡的笑意。今天是个晴朗的天,午后的日光从竹叶里细碎地漏到他束起的鬓发上、微微侧过头来的脸上、拖得长长的衣摆上,暖洋洋的,镶着一层金黄色的边。
    叶云飞就看见他瞧着那间空空如也的厢房,听见他以一种温柔得让人惊讶的声音说,那间住着个贪财如命挑嘴欠揍的万花。他睡着了,你轻点儿声说话,不要吵醒他。
    
    End.
    
    *终于……写完了……我真是具有把短篇拖老久的天赋(揍
    *其实这篇文的主旨非常简单,“春眠不觉晓,不许睡过头”(继续揍
    *唐朝不用银两来算钱用通宝的吧但是我实在搞不懂通宝怎么计数反正游戏里也是金子银子铜板……随便写写别介意
    *万花师父是另外一个故事,叫《愿赌服输》不过我觉得我已经没啥机会写他了。叶云飞也是想的另一篇文里面的抓了他来转换个视角他有个弟弟叫叶雷峰(雷锋膝盖好痛
    *本意是用来报复难兄的,好像一点也不成功……又为了BE而BE了呢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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惯用ID苏迟
是个写手。目前接稿。
间歇性自闭。
cp杂食,真的杂食,洁癖谨慎关注。

lofter不社交,约稿请私信。

我爱红心蓝手评论。
欢迎日lof和挖坟。

坑很多。
催更有1%的概率获得掉落。

本命cp王遗风x叶英
我爱他们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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