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笙

[秦时明月][荆高]十三弦

    新年短篇。

    收录在《秦之殇》的增补册《万里征途》里

    
    《十三弦》
    
    (上)
    
    年初的时候,宋子城一家小酒铺里新来了个伙计。
    伙计姓高,眉目清俊,虽然做的是些搬酒坛抹桌凳的粗活,一双手却十分的细长白皙。穿的粗麻布衣也洗得干干净净,掌柜的曾经打趣说小高就是少爷的身子跑堂的命。要是生在家底殷实些的人家,置办几件像模像样的衣服装扮起来,恐怕不输给那些个风姿翩翩的王孙公子。
    小高是通常不会搭理他这些话的,连头也不抬一下,自顾自喝一口粗淡茶水,替客人温酒去了。
    身为酒铺里的伙计,他却从来不曾沾酒,乐得让老掌柜省了家贼难防的顾虑。只是闲下来的时候总是一个人静静在角落坐着,也不和人说话,就盯着铺子里来来去去的江湖游侠们看,看得很认真仔细。每次有年轻的剑客把酒葫芦豪爽地拍上柜台要沽酒的时候他都会两眼微微一亮,又迅速黯淡下去。老掌柜觉得他是在找着什么人,寻着机会问他是不是在找谁,小高摇了摇头,难得唇角泛起一点点笑,却分明不是开心的样子:“不是。”
    酒铺里的日子流水似的过,平淡得没有波澜。一眨眼就临近了年关。
    “小高小高!”掌柜的推了一把又坐在角落发呆的伙计,“快快快,去搬东西。”
    小高回过神来,酒铺前一个木台架子已经搭得有模有样,其他伙计正在往上铺着一层木板。他摇摇头,走上前去帮忙:“出了什么事?”
    掌柜利索地给木台铺上红绸,笑着给他解说:“我们这里的风俗,快过年的时候全城要办一场祭礼,叫做‘闹年’,可以驱除邪祟,保来年平安的。除了惯例的巫舞颂歌,还有演杂耍的扮故事的,等着看热闹吧!”
    小高没有回应。
    其实他不回应完全实属正常,掌柜的也早已习惯,这时候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回过头去看。台下横七竖八地堆着杂货箱子,有架古筑摆在箱子堆里。小高站在边上一言不发地看着那张筑,神色淡淡的,他伸出手像是想去执起竹尺,又迟疑地悬在半空。
    “别乱动别乱动,”掌柜的连忙挤了过去,把小高拉开,“今晚祭礼用的,莫弄坏了。帮忙去吧。”
    小高便一言不发地帮忙去了。这一整个晚上都不见他说话,不管有多少人在酒铺里来来去去地议论今晚如何如何尽兴,不管祭礼的节目有多精彩惹来多少喝彩,他都只是默默坐在一旁。
    这个热闹的世界里,并不存在一个名叫高渐离的人。
    就有喝醉了的酒客好事,凑到他身前来打趣:“哟,瞧这伙计的样子,家里死了人不成?”见高渐离横瞥他一眼不作理会,有些火大,挥起拳头作势要砸过去,抡到一半就被人抵了回来。
    “一边凉快。”连眉梢也未动一动,高渐离将手一推,那名酒客平平飞跌出去,结结实实砸在雪地里塞了满口的雪。他嘟哝了一声倒霉,不敢再生事,灰头土脸溜回座位。
    高渐离悄悄往掌心一看,昏暗的烛光下那人塞来的纸条上只有一句话:
    “罗网已至,速离。”
    他将纸条投进温酒的炉灶里烧毁,四顾无人注意这个角落,悄悄起身。跟着观看祭礼的人群悄悄出了酒铺。在人群里望了望风,见似乎没有人留意到他的离开,便悄悄地往城门方向挤去。
    却因一声筑响顿住了步子。
    奏筑的人手法并不见得高明,甚至十分低劣,他却忍不住回头往台上望。台上都是些白衣的人,围着一个扮作年轻剑客的人。那人仰天哈哈一笑,痛饮一口酒,将葫芦摔在地上,拉开唱腔:“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筑声应和而起,是那首《易水歌》。
    而后红色的幕帘垂落,乐音一变,带着些许昂扬的意味。年轻的剑客拔剑跃出,指着虚空中的某个人提声一喝:“休逃,看我荆轲的‘酒鬼四式’!”言罢歪歪扭扭将剑舞开,甚是滑稽。
    台下嘻嘻哈哈地笑开一片。如今是秦皇治下,荆轲虽然是六国志士无不敬仰的人物,于这些平头百姓,却不过是故事里的一个丑角,仅供他们一笑。高渐离站在原地有些发怔,大雪纷纷而落,染得他眉目皆白。
    
    “借筑一用。”
    这出故事快到结尾的时候,衣冠如雪的白衣人缓缓拾阶而上,打断了乐师的演奏。乐师有些惧怕地看着这个浑身似乎散着寒气的人,畏畏缩缩让到一边。高渐离缓缓落座,素日普普通通的酒铺伙计换回了旧日的衣裳,转瞬变得让人仿佛不敢直视,眉如远山,长发沾雪,目光所及有若名剑离鞘,锋芒凛凛。
    “敢、敢问公子是?”不明不白被赶到一旁的乐师迟疑着问他。
    高渐离执起竹尺,静默了一瞬:“燕国高渐离。”
    他声音不大,全场的人却都听得明明白白,同时倒抽一口气。有的人兴奋说终于有幸得以听闻燕国高渐离一曲,有的人指指点点说这个人是被通缉的墨家要犯抓住有重奖,这些高渐离都不作理会,只是竹尺一扬敲下了一个音。
    变故只在刹那之间。那个先前还一脸敬畏的乐师突地扬起了怀里藏着的短刀,人群里十几二十个平民打扮的人翻上台来,纷纷亮出兵刃。高渐离一手拨弦,一手捏住乐师持刀手腕,嘴角漫过一丝冷笑:“这么多年了,罗网刺客团还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单手按在弦上,翻身而起,罗网刺客团一拥而上,却无一人能近他的身,甚至连筑声也不曾被打断。高渐离左右腾挪,却没有拔剑,使的是空手入白刃的拳法,灵活多变,台下的人只能看清一个白衣的影子来去如风。他奏的曲子很短,像是雪落的声音,清清淡淡的。不多时此曲将终,高渐离一振袍袖,将最后一名刺客摔在脚下踏住。
    刺客恰恰是方才扮演荆轲的年轻人。高渐离淡淡看着他,指间拂出最后一个音:“你演的故事里,错了一处地方。”
    年轻人有些茫然地瞪着他。高渐离抬起头来,长眉一扬:“刚才这套拳法,叫做‘醉仙四式’。”
    没有人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他也似乎不在意,白色衣袖在筑上甩过,那张筑裂为碎块。而后他走到领头的那个乐师身侧,搜出了那人腰间锁链,眼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没。
    “你、你想干什么?”乐师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高渐离将手伸进铁链里牢牢锁住。他回头望了一眼北方,是燕国的方向,红色的灯笼映着皑皑白雪,天地俱寂。
    “上路吧。”
    高渐离低下头,神色淡淡的,像是在微微地笑。
    
    (下)
    
    室内一灯如豆,雪白衣裳的琴师双手按在古筑上,默坐许久,却并不奏响。秋寒露重,凉意透过敞开的窗扇漫了进来,琴师淡淡摇头,终于轻轻执起竹尺敲出了一个音:“来者是客,何须如此鬼祟。”
    长裙及地的女子悄然走近,步履无声:“东皇阁下听闻高先生双目已盲,武功尽废,特意让我来探望。没想到不过是些闲散流言,倒白让东皇阁下悬了一分心。”
    高渐离抬起头来,神色不变。依旧是眉目如画的一张脸,几缕青丝自额边垂下,一双明若深潭的眼睛却不再有往昔那一抹神采,目光涣散,的确是双目已盲的模样。他静静地听着窗外梧桐叶间传来的几声寒蝉哀鸣,语气十分冷淡:“你挡着月光了。”
    月神一怔,她素来听闻高渐离淡漠,言语间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以为不过是性子冷些,却没料到竟是这般的人,像是一块冰封的湖面,激不起半点波澜。原先预备好的说辞都被高渐离淡淡一句话堵了回去,只好侧过身从窗前让开身来:“先生好雅兴。”
    月光泼洒进来,仿佛白霜。高渐离依旧悠然自若地抹着弦,连眉梢也未曾动过:“只怕月神大人没有这般的好雅兴,在下也就不邀你共赏了。”
    月神抬眉一瞥他,轻声冷笑:“那我也不妨直言。东皇阁下听闻先生素有刺秦之意,欲邀先生到阴阳殿一叙。”
    高渐离默然半晌,语调依然无波无澜:“高渐离如今,不过是一介乐师。恐怕要令东皇阁下失望了。”
    “秦皇无道,莫非先生忍看天下万民陷于水火而不救?”月神眉梢一竖。
    筑声不歇,无人应答。
    月神踏前一步,牢牢将目光锁在他身上:“墨家为了反秦,机关城陷落,巨子身亡。上至头领下及末辈弟子皆乔装藏匿于市井之间。高先生如今得了手刃秦皇的良机,竟要弃之不顾?”
    筑音一顿,手中竹尺空悬了一刹,复又风轻云淡落回弦上:“墨家反秦,是为消弭战乱,百姓安居。嬴政一死,天下必乱。我虽眼盲,心却不盲,还不至于愚蠢到被你们阴阳家利用。”
    月神被他拿话一呛,并不着恼,一拂衣袖转身离去,放轻了声音一叹,却恰好是能让高渐离听清的音调:“可惜。”
    “可惜当年荆卿大殿行刺,功败垂成。”衣袂如云的女子推门而去,唇角一抹冷笑,“可惜他末了还曾长笑,说‘大丈夫生死无憾,况六国志士岂我一人。今我身败,尚有高渐离。’”
    她缓缓行下青石台阶,金黄色的银杏叶铺了满地。然而尚未踏出院门,背后那人一振弦,原是悲凉的筑声倏忽间转为慷慨的羽调,十三弦震动,仿佛金铁交鸣。高渐离拾阶而下,神色如常,白衣不染纤尘,盲去的双眼里仿佛有月华流转。
    “引路。”
    
    月神缓缓推开大门,前方那条路上没有灯盏,却仿佛点缀着满天星光。她含笑看向高渐离:“东皇大人就在星辰之路的尽头等着先生。”
    高渐离踏上那条路,大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
    有光与否对他而言都没有分别,很多天以来眼前总是一片茫茫的黑,像是无底深渊。然而这时候绝对的黑暗里突然有了些许模糊的影子,他竭力去看,却突然一惊。
    五岁。燕齐交兵,死伤无数。他从烧塌的房子里爬出来,整个村庄已成死地。
    九岁。收养他的老琴师病故。他抱着老师遗留下的古琴站在纷飞大雪里,天地俱寂。
    十三岁。他在暴雨里挥剑,剑光斩断雨幕,街道巷陌里挤满了雁春君派遣的追兵。
    十八岁。燕国灭亡,故土不存。铁甲长戈的军队冲进蓟京,大火冲天而起,席卷一切。
    二十七岁。故人之子咬牙切齿恨恨看他:“你们都是坏人!”
    三十一岁。他在宋子城执起竹尺,一曲高山流水声传天下。
    或许他生来本不该执剑,他只是个琴师,这一生的时光都该在琴弦上度过。家国天下、苍生万民都不是他需要想的,他会在某个山间筑一间小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暇时候弹琴于飞瀑之畔绿荫之下,傍晚时候回家会看见屋顶炊烟袅袅,推开门等待他的是某一个女子和简单却爽口的饭菜。
    高渐离忽然觉得很累,仿佛这一生的执着都是错误,眼已盲武功已废水寒早不在身侧,唯有一架古筑相伴。他想是时候停下来好好休息了。
    月神看着那个一袭白裳的人,他在星辰之路上只踏出了第一步,而后久久驻足,再也前进不了半分。于是淡淡冷笑,只怕此次找错了人。
    高渐离站在那里,他似乎看到了那间炊烟袅袅的小屋,也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他向着那边走过去,越来越近,推开门的瞬间却有白光铺天盖地向他涌来。白光之中他听见有人拔剑,声如龙吟,某个他很熟悉的声音近在耳侧。
    “要一直走下去。”
    他看不见那个人的脸,却觉得周遭猛然一震。所有的画面都消失不见,眼前依旧是茫然一片的黑。
    若,他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琴师,固然可安享人间之乐不理天下大事,却不能,遇见荆轲。
    月神忽然轻声一吸气,高渐离竟然摇了摇头,踏出了第二步。而后每一步他都再不曾犹豫,缓慢但是坚定。星辰之路并不长,很快他已经走到尽头,尽头处圆台上一身繁复黑袍的男子转过身来,声音低沉:“燕国高渐离。果然不负盛名。”
    高渐离抬起头来,眼底不见悲喜。他轻轻动了动唇角,却不是在和东皇太一说话:
    “幸不辱命。”
    
    (终)
    
    很多年以前的易水之别。
    荆轲大大咧咧地灌着酒,将他推了回去,一个劲摇头:“不行不行,我不许你跟我一起去。”
    “为何?”高渐离神色郑重。
    “你想啊,”某个人难得地收起了一幅嘻哈的神态,“行刺秦王是为了燕国,为了六国百姓。这片天下总会有百姓安居、战祸消弭的一天。”荆轲叹息一声,重重一拍高渐离的肩,“我纵然无缘看到,却希望有人能够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要一直走下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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