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笙

    34

    从那天开始，谢云流和李忘生再也看不见洛风。

    洛风尝试过很多次，想要再去和谢云流李忘生说话，却都无一例外地失败了。

    他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没有人能看到他，也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唯一能做的，就是小范围地挪动一些东西，制造出一点点响动，以证明自己仍真实存在于这个世上。

    但也仅此而已了。

    

    35

    他试图再度用弄出一些小响动的方式，去引起谢云流和李忘生的注意，来提醒他们自己的存在。

    并且这个方法也成功了。

    谢云流听到房间里的异动，十分警惕地左顾右盼，对李忘生道：“那只鬼是不是又回来了？”

    李忘生闻言点头：“他好像安静了好几年？这几年纯阳宫里都再没出现这种怪事。”

    洛风顿时又怔住了。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谢云流和李忘生并不仅仅只是看不见他而已，而是……已经彻彻底底将他遗忘。

    他们的记忆似乎发生了变动，所有与他有交集的记忆都消失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模糊的印象。

    比如他们还记得以前纯阳宫里闹鬼，而这几年间能看到自己之后，自然就不觉得有鬼了。

    再比如，他们记得从五年前开始，每年过年不会再和吕洞宾一起进京赴宴。而是聚在纯阳宫里，一起守夜对饮，再放上一些自山脚村落里买来的爆竹和烟花。

    但那个曾经和他们一起守夜，看着他们饮酒又舞剑，看着他们打扫整个纯阳宫上上下下的殿宇，看着他们堆雪人和在雪地里燃放鞭炮爆竹的那只名叫洛风的游魂，却已经彻彻底底，从他们的记忆里被抹去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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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风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他甚至也无从去问，因为他连自己是什么都不清楚。

    于是只好自己一只魂胡乱猜测起了因由。

    他突然想起，在出事的前一天，谢云流李忘生和自己说话的时候，曾经被他们新来纯阳的小师弟看到过。

    他们的小师弟是吕洞宾近年来新收的弟子，年纪还很小，名叫上官博玉。

    上官博玉看见他们俩对着空气说话，一度十分好奇，问他们在做什么。

    谢云流便笑了笑，说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素未谋面的师侄，暂时你就当他是一只鬼吧，到时候听见什么奇怪的响动不要被吓到。

    上官博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洛风便十分怀疑，自己会突然消失于谢云流和李忘生的人生里，会不会就是因为，自己和他们之间的交集不能被别的人发现。

    裴元听到这里，立刻明白了，洛风刚才为什么一看到自己，就会脱口问自己还记不记得他。

    原来是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

    于是他问：“所以，我和那名道长说话之时，你才会不声不响地消失？”

    因为不想让别人看到裴元在和“空气”说话。

    洛风点了点头：“你还记得我，我是真的很开心！”

    裴元一笑：“放心，我不会忘记你。”

    “我不信……这又不是你能决定的，我师父和师叔肯定也不想忘记我呀！”洛风摇头，“算啦，反正你现在还记得我，我就很高兴啦。”

    他想了想，又很满足地补充道：“不过，虽然师父和师叔忘记了我，但我也不是没有在纯阳宫留下一点点痕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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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被谢云流和李忘生遗忘的这些年里，洛风一直没有放弃练习谢云流教给他的剑术。

    他会同以往一样，在谢云流和李忘生练剑的时候，默默在旁边一跟着起练。

    从最普通的荡剑，到天地无极碎破星辰傲骨迎风。

    他用的剑并不是真正的剑，因为真正的剑太重，洛风无法拿起。

    所以用的往往是松枝来代替。

    谢云流当时还曾笑言，若哪一天洛风能拿得动剑了，自己便亲手去给洛风铸一柄最适合他的剑。

    洛风在被遗忘之后，第一次拿着松枝去跟随谢云流和李忘生练剑的时候，年轻的纯阳师兄弟看着那根无风自动的松枝，面面相觑。

    心道这个鬼不仅阴魂不散，好像还在偷学他们的剑法。

    在某一次练完剑后，谢云流看着那根风雨无阻跟随在侧的松枝，突然对李忘生道：“我想要去铸一柄剑。”

    “师兄为何突有此念？”

    “我亦不知。”谢云流低声道，“只是记得，我似乎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念头，想要为某个人，铸一柄剑。”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下许下的诺言。却非常没有来由地想要去完成这个没头没尾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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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师父送了我一把剑，名唤『骏声』。”洛风神采飞扬地说，“虽然他不知道那是送给我的，一直把剑挂在室内，从未出鞘，但我自己知道就好啦！”

    裴元轻轻道：“那很好啊。”

    即便忘却前尘，依然有旧诺铭心。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开心的洛风，他心里没有来由地微微有些酸楚。

    大约……是因为这只游魂真的太容易满足。

    他问：“铸剑之后，谢前辈有记起你吗？”

    “没有。”洛风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随后他想到了什么，神色再度振奋起来：“对了！虽然师父没有想起我，但他再度收弟子的时候，直接让弟子从第二个开始排行！”

    “也就是说，纯阳静虚一脉，是从二师兄楼彦开始，大师兄的位置是留空的哦！”

    “师父他冥冥之中，肯定隐约记得我的存在！”

    “只是……只是想不起来更多了而已。”

    “我觉得，只要我能弄清楚自己是什么，或许……或许就能找回他们的记忆。”

    洛风满是憧憬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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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他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洛风在很久以前，其实有尝试去求助过纯阳子吕洞宾。

    他还记得谢云流和李忘生突然看不见自己之前，吕洞宾曾若有若无向他投过来的那一眼。

    似乎吕洞宾当时便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所以后来他终于忍不住去找了吕洞宾。

    纵然吕洞宾很有可能看不见他，洛风在飘他面前时，依旧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弟子见过师祖。”

    吕洞宾没有丝毫反应，仿佛的确听不见他，也看不到他。

    洛风微微有些失望。

    他犹豫片刻，在吕洞宾旁边坐下，很小声地叹一口气：“师祖，你能感受到我的，是吗？”

    吕洞宾全神贯注在看一本古籍，并未言语。

    洛风见他不言，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师祖，我非人非鬼，非精非怪，是飘荡于这世间的一抹游魂。”

    “华山上还未有纯阳宫的时候，我便在这里了。但……很奇怪的是，我总觉得，我是为了纯阳宫，才出现在这里。”

    “这是种……没有来由的预感吧。”

    “我曾以为，师父和师叔能看到我，代表着我和纯阳宫的缘分终于到了。我将不再是一抹游魂，在这世间也拥有了自己的家人和归处。”

    “但为什么……转瞬之间……”

    他说到这里，声音微微有些哽咽，心里发堵。

    转瞬之间，一切成空。

    是镜中花水中月，石中火隙中驹，逝去之后再难得。

    所有的幸福美好欢喜团圆，从此都只停留在他一个人的记忆里。

    若是从来没有拥有过，也许他并不会像今天这样难过。

    但曾经感受过那样的美好之后，却又被骤然夺去，于他而言，这是上天对他开的最残忍不过的玩笑了。

    吕洞宾从头至尾都没有看过他一眼。

    他只是拿着一本书，静静地翻阅，洛风便也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出神。

    直到暮色渐起，晚天欲雪，纯阳宫里渐渐燃起了灯火，吕洞宾方才掩卷，叹道：“一念缘生，一念缘灭。执迷不悔，终归一念。”

    洛风听得一头雾水，却见吕洞宾将手里书卷放下，以手指轻轻点了三下。

    洛风顿时福灵心至，明白过来，去翻吕洞宾看过的那本书。

    

    40

    书是一本志怪小说，里面记载了种种千奇百怪的传闻。

    有狐妖魅人的，有老树成精的，有恶鬼食人，也有善鬼还恩。

    洛风并不知道吕洞宾要自己看什么。甚至他也并不确定，吕洞宾点那三下真的是在给自己示意。

    他顺着书往后翻，在下一页看到了又一则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位老者。老者幼年便失双亲，中年丧子，晚年丧妻，可谓身世凄惨。

    老者身亡后，因一生信佛向善，死后得遇地藏王菩萨。菩萨问他有何愿望，老者便说，不求来世富贵，只愿再与双亲妻子共享天伦。

    菩萨便笑一笑，说三千世界恒河沙数，我今送你一场造化，以你之愿，造一方世界。

    彼世之中，汝父汝母汝妻汝子皆在，你可愿往。

    老者闻之大喜，欣然前去，于此方世界安度一生。

    洛风看完，心有所感，直觉吕洞宾要自己看的，便是这一页。

    虽然依旧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但他依稀觉得，这方世界于他而言，便是老者那处“汝父汝母汝妻汝子尚在”的彼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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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元也听洛风转述了这个故事。

    他听完，细想一想，不由开了个玩笑：“所以你的师父师叔，是对应老者的汝父汝母？”

    洛风便瞪了他一眼：“若要这样讲，那你就该对应老者的汝子了。”

    他飘起来，抄着两只手，特别居高临下地望向裴元：“我诞生于树上时，算算已经好几十年前了。真要按你们人类的年纪来论，辈分绝对足以当你父亲。”

    裴元轻笑两声：“你既非人，便不能这么算。我观道长面容年轻，与我不过同龄，称呼道长一声洛兄如何？”

    洛风想了想，也没什么意见。

    于是非常开心地应承下来：“你既唤我一声兄长，我便不与你客气了！师父师叔看不到我以后，我都没法经常去他们那边蹭饭香了。待会儿你吃饭的时候，一定要去买一碗生进二十四气馄饨，让我闻闻香味！”

    “好。”裴元自无不可，非常乐意于满足他这点小小的要求，甚至贴心地问，“你没法吃吗？比如像上供给鬼魂那样供给你？”

    “……不能。”

    洛风顿时垂下头，神色有些沮丧：“师叔曾经试过，不行的。我也好想亲口尝一尝饭菜的味道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