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笙

    *六一节当然要写写六一。

  （二）

    

    那个存钱罐是瓷的，烧制成一只金毛大狗的形状，做工很一般，但看着憨态可掬，很可爱。

    是去年过年的时候他俩从市集上带回家的。

    乡下地方，过年前后的市集都很热闹，有卖对联卖鞭炮卖窗花剪纸的，有卖祭祖用的香烛纸钱的，有吆喝着卖各种瓜子花生糖果的，种种不一。

    史今和伍六一去买了鞭炮对联，伍六一还想买点带福字的窗花剪纸，被史今给拦住了，说买红纸就行。

    伍六一诧异看他一眼：“你会？”

    史今点头，说我会啊，这有啥难的？

    伍六一笑，说这还不难？还是班长厉害啊，要让我来做这种细致的手工活儿，我宁可去跑个十公里越野呢。

    史今说各有所长嘛，你看我就不怎么会做饭。你不会的我会，我不会的你会，咱俩恰好互补，多好。

    没错，伍六一点头，挺好。

    

    于是伍六一转头去买了一摞红纸。

    买红纸的时候路过一个套圈的小摊儿。他一眼瞅见那摊子上摆了个招财猫，放在最远的那一排，做工特别精致，白毛红项圈，带着金色的小铃铛，灵活生动，胖乎乎的爪子摇个不停。

    伍六一想起史今之前说过，想往柜台上放个招财猫，但一直忘了买，顿时停下来，把那个招财猫指给史今看：“咱买这个？”

    史今也一眼就看上了：“好，就这个。”

    旁边摊主听到他俩的对话，笑笑：“两位，那个不卖，得套圈套中了才能拿走。”

    伍六一问，多少钱一次？

    “一块钱。”老板说。

    伍六一递了一块钱过去。

    老板给了他一个圈儿，劝他：“小伙子，不如来十块钱的吧？一个圈儿你可甭想套中！”

    他这圈儿是塑料的，根本不好发力，别说套准了，寻常人都没那个力气把它扔到最后一排去。

    那个招财猫摆在最后，是最难被套到的那一行。

    伍六一笑笑，没接话，信手一丢，精准地套上了招财猫的脖子。

    老板：“……”

    老板的脸色顿时有点发青。这下可亏大了。

    摊位附近还围了很多人，大人小孩儿都有，看伍六一露了这一手都连声喝彩，有的还起哄，喊着让他再来一个。

    众目睽睽下摊主也不好反悔，只好自认倒霉，把那个招财猫取过来，塞进伍六一手里，感慨：“小伙子，还真行啊，练过？”

    伍六一把招财猫给史今，说套圈儿我没练过，但我当过兵。

    这玩意儿，只要手上准头好，就没什么难度。

    “难怪呢，我看你身上那股精气神儿就跟别人不一样。”摊主明白过来，眼珠一转看到史今，又热情地推销，“后生，要不要也来玩一把？”

    他心思很好懂，觉得刚才亏了，想从史今身上赚回来。

    他打量着史今身上气质看着不像伍六一那样刚硬，应该不会碰巧也是个当兵的，让他多套几次自己好歹能回点本儿了。

    史今笑了笑，也递过去一块钱：“那我也套一个。”

    摊主突然生出一点不祥的感觉。

    史今抱着他的招财猫问伍六一：“你想要哪个？”

    “那个。”伍六一朝地上摆着的东西看了一圈儿，指了指中间的存钱罐。

    然后摊主就眼睁睁看着史今轻轻松松随手一丢，也精准地套中了目标。

    摊主：“……”

    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他苦着脸把存钱罐拿过来，递给史今，史今一手抱一个，笑着对伍六一示意：“六一。”

    伍六一会意，掏了二十块钱塞到摊主手里，跟史今一块儿走了。

    

    他俩在市集上买好东西往家里走，史今就问：“你要存钱罐做什么？”

    存钱啊，伍六一说。

    史今说我在存呢。

    不是存那个钱，伍六一笑，我有个挺想买的东西，但现在没闲钱去买，太奢侈了。

    “什么东西？”史今问。

    伍六一说你猜。

    史今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蛔虫，这我往哪儿猜去？

    伍六一还是没说，神神秘秘地开始存他的钱，一天一块。

    史今见他存得起劲儿，也猜了好几次，伍六一都摇头。

    

    后来有一天，史今带着游客登山回来，有点累，进屋仰头半躺在旧沙发上歇气儿，歇着歇着就打起了瞌睡。

    伍六一过来给他身上搭了个毯子，坐他旁边儿看电视，把声音开得很小。

    史今其实没睡着，迷迷糊糊地跟着一起听电视。不一会儿节目中途插播广告，里面有一则卖钻戒的，广告词来来回回播了好几次，特别洗脑。

    史今突然就想明白了。

    明白之后他就想笑，想跟伍六一说咱又不缺那玩意儿，费这个钱干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只把嘴角勾起了很明显的弧度。

    伍六一看到了，过来把他身上的毯子盖得更紧了一点，声音低低的，自言自语：“梦见什么好事儿？笑这么开心。”

    史今睁开眼。

    伍六一有点惊讶，问你没睡着？

    史今说啊，没睡着。

    伍六一又问那你笑什么？

    史今说，你猜呗。

    

    于是伍六一继续存他的钱，史今心照不宣地看着他存钱，很快过去了小半年。

    

    这天伍六一起来之后又放进去一块钱，把那个存钱罐抱起来摇了摇：“快满了。”

    “我下次去银行给你开个单独的存折？”史今问。

    行啊，伍六一说，我半年去存一次。

    

    今天雨已经停了，雨后的太阳格外显得干净，把四处积水的院子里照得亮堂堂的。

    伍六一的腿这会儿已经不怎么疼了。他换了套适合干粗活的衣服，又拿了把铁锹：“咱今天栽葡萄吧？”

    史今也跟着拿了一把铁锹，往院子里看了看，瞅见外面围着的土墙被大雨冲得露出斑驳的痕迹：“行，先栽葡萄，栽完咱把院墙翻修了。”

    伍六一应了声好，跟他一起往门外走。

    

    他俩起得早，在这儿住宿的游客多半都还没起床，院子里很安静，空气里满是雨后清新的草木香。

    伍六一眼尖地看着草丛里有个什么东西钻了过去，灰不溜秋的，挺肥：“兔子？”

    这儿靠着大山，野物挺多。往前数几十年，村里头还有不少人常常进山打猎。

    最近这些年以打猎为生的人少了，但经常还是能在山里逮个野鸡抓个兔子什么的，往餐桌上添两道菜。

    伍六一就很会做兔子，最擅长的是麻辣兔丁。

    可惜史今不吃辣，尝过一次之后被呛得喝了两大碗白开水。伍六一一边笑他没口福，一边把另外半只兔子给卤了，没再放半点辣椒。

    

    史今也瞧见了刚才的动静，往前猛追两步，扒开草丛，失望摇头：“什么兔子……是只大耗子。”

    “这么肥的耗子？”伍六一啧了一声，“准是让咱们店里的剩饭剩菜给喂起来的。”

    他们开着农家乐，剩饭剩菜挺多的。村里喂猪的人家最喜欢来他们这里收潲水，史今和伍六一大方，谁来都给，也不像别的饭馆儿还会斤斤计较地收钱。

    “晚上好像偶尔能听到点动静，估计就是这玩意儿闹出来的。”史今说，“咱要不然养只猫？”

    他们是在农村待惯了的人，自然不怕耗子，但店里还住了客人，估计不会喜欢看到这些小东西。

    “养吧，”伍六一说，“看到合适的抱一只回来呗。”

    

    他们去了史今说的那个养葡萄的老乡家里，弄回来好几株老葡萄藤秧子，又去不远处砍了不少竹子回来，开始搭葡萄架。

    史今从没搭过这个，还不太熟练，在旁边熟练地拿着砍刀剔除竹子上的枝桠，把搭建的活儿交给了伍六一。

    伍六一飞快地忙活着，用铁丝和竹竿搭桩、架顶，很快就在早先预留出的空地里搭出了葡萄架的雏形。

    中途陆陆续续有客人醒了，起来吃早饭，史今看伍六一还忙活着，就自己系了围腰钻进厨房。

    他虽然厨艺一般，做个早饭还是能行的，不管是下面还是蒸馒头都很熟练。

    冰箱里还冻着伍六一之前包的饺子，他给点了饺子的客人下了一些，又给自己和伍六一下了两大碗。

    

    有客人注意到了他们在搭的葡萄架子，端着早饭饶有兴致地去围观，顺便提了点儿建议：“副老板，你在架子下头再做点能坐凳子呗，整成那种凉亭一样的。夏天还能乘凉。”

    伍六一点头：“我也这么打算。”

    他见过那种葡萄架，木头搭的，很精致，挺多人喜欢坐那下边儿。

    史今给他端了碗饺子出来：“那可比单纯搭个葡萄架要难多了，得定做。”

    他们乡下地方搭葡萄架，也就是几根竹子而已，要弄成那种得去买定制的木头架子。

    “不用定做，咱院子里不是还堆着一些木料吗？我试试。”伍六一说。

    之前他们翻修院子买了不少材料，有一部分木料和水泥之类的被剩了下来，堆在放杂物的仓房里面。

    史今又回去给他打了一碟饺子的蘸料：“你还会木工？”

    “不太会，”伍六一说，“学学不就成了，有什么难的？人这一辈子，总得学点儿新东西，技多不压身。”

    “也是，我待会儿来给你打下手。”史今说，想起什么，忽然又一乐，“不过你可先别说大话。”

    “小瞧我了吧？我还能学不会？”伍六一哼笑。

    “是吗？我怎么记得有人学着剪个窗花都半途而废了？”史今笑。

    伍六一噎了一下。

    伍六一说：“这不是为了继续跟你互补吗。”

    

    史今说的还是他们之前过年时候的事儿。

    他们这里过年时兴贴窗花，最常见也最简单的是福字，别的还有年年有余、飞燕报春、五谷丰登、花好月圆等等。

    史今很会剪这个，在过年之前剪了一大摞，把院子里各个地方的窗户都贴上了。

    后来守岁的时候，他俩看了会儿电视，下了会儿棋，天南海北地说着闲话，史今就又拿了一叠出来剪，问伍六一要不要学。

    伍六一看他剪得有趣，说我试试。

    但很遗憾，他完全没这个天赋。

    史今很耐心地教他，甚至拿了铅笔给他画出线来，让他照着剪。伍六一剪得磕磕绊绊，费了老大劲儿，最后眼看好不容易成型了，兴奋之下一不小心没控制好力道，一剪子下去又给毁了。

    伍六一只好悻悻丢了剪刀，说这活儿太折磨人了，我宁可去教十遍许三多拆履带。

    史今忍俊不禁，笑着说你可别看不起人许三多，我觉得他学剪纸比你快，他那认真劲儿和耐心还真不错。

    伍六一：“……”

    伍六一不服气，憋着劲儿又拿起剪刀，折腾一晚上终于弄出来一个歪七扭八的双喜字。

    他抖着那张纸，扬眉吐气地在史今面前晃了晃，哼着歌给贴到卧室的墙上。

    史今问不是让你剪福字吗，你剪喜字干啥玩意儿，又不办喜事。

    伍六一说，这字儿对称，好剪。

    好剪是吧？史今把剩下的红纸全拍他手里，那你全剪了？

    伍六一装作没听见。

    伍六一转头望一眼墙上挂着的钟，说班长，快到零点了，咱该放烟花了。

    史今笑笑，没拆穿他转移话题的小伎俩，跟着他出去，在院子里点燃了买回来的烟火。

    不多，就只有几根，这种小孩子才喜欢的玩意儿他俩买了也就是图个热闹。

    漫天火光映着星光，明明灭灭，在天上璀璨得很短暂，在心里璀璨得很漫长。

    指针走向零点，伍六一说班长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史今也说。

    过了会儿，他又说，明年咱还一起过。

    每一年，伍六一说，每一年咱都一起过。

    伍六一吃完饺子，很自觉地去洗碗。路过大堂的时候抬头看了眼窗边贴着的剪纸，跟史今说，这都褪色泛白了，要不你再剪几张换换？

    小半年的风吹雨打下来，褪色是免不了的事。

    “不年不节有啥好换的。”史今道。

    伍六一说，我心里看着高兴。

    史今笑笑，还真把过年剩下的红纸翻腾了出来。

    整个上午伍六一在院子里修葡萄架，他就坐伍六一旁边剪纸，剪得又快又好。

    在这住宿的游客有的带了孩子，几个小朋友似乎觉得他的剪纸挺新奇有趣，围过去看得目不转睛。

    史今一人送了他们一张。

    有几个客人是南边儿来的，那边不太流行剪窗花，见了也挺喜欢，掏钱说要买，史今十块钱一张卖了一些。

    伍六一赶紧喊他，说你给我留点儿。

    留着呢，史今说，把放在旁边的一摞拍他面前。

    伍六一拿起来看，发现这些不是那种传统的花样儿，反倒是很可爱的人物图案，像小时候买过的连环画。

    两个戴军帽穿军装的小人，擦坦克、练枪、打球、跑步、做卫生……

    是他们在七连的过去。

    伍六一很满意地笑，说这个好，贴咱们卧室里边儿。

    

    旁边有个小孩儿一眼瞅见了，大概也很喜欢这样的风格，拉着大人的衣角说要买。

    他家大人还没说话，伍六一先开了口，说不好意思啊小朋友，这是非卖品。

    小孩儿瘪了瘪嘴：“为啥不卖啊？”

    伍六一笑着扬了扬那叠剪纸，逗他，说你出不起价。

    小孩儿家庭条件看上去很不错，很阔气地从他爸那儿要来一张一百的票子，小大人似的昂着头，说我买得起，你出个价。

    “那不行，”伍六一笑，“无价。”

    

    他花了一个上午的功夫，粗粗把葡萄架搭好了一半儿，又把那几株葡萄栽下去，浇了遍定根水。

    因为在忙活着折腾这个，给客人们的午饭就没法准备太复杂的菜。

    史今本想帮忙，伍六一说不用，唰唰唰操起菜刀开始在案板上切菜，让他去问问住客，中午这顿吃火锅成不成。

    火锅好弄，也不费事儿，还老少咸宜。

    客人们都没意见，伍六一就手脚麻利地炒了料，又把史今往外赶：“你别搁厨房待着，待会儿又被呛得打喷嚏。”

    史今便出去，趁着这会儿功夫，简单地挨个打扫了一遍房间。

    

    伍六一弄的是鸳鸯锅，大骨汤熬的底，加了山里捡来的菌子，又鲜又香，红锅也很够劲儿，客人们都吃得很满意。

    店里不常弄这个，什么毛肚黄喉之类常见的火锅菜都没有，但有很新鲜的各种肉，还有片得很薄的鱼，刚从河里捞起来的虾，烫着吃也挺不错。

    等客人们都吃上了，他们两个也单独弄了个小锅，坐在一起吃。

    伍六一在红汤里涮了个虾，夹起来，剥出虾仁儿，给史今递过去：“尝尝。”

    史今以前是不怎么吃辣的，但跟他在一块儿，很难不被带歪口味。

    他现在已经挺喜欢吃那种带一点点辣的东西，觉得比不辣的有滋味，但又不能太辣。

    这种在红汤里煮过、入了一点味的虾仁正正好。

    史今就着他的手，把虾仁给吃了，笑：“不错，手艺越来越长进了。”

    

    伍六一刚想说话，忽然听见不远处一桌客人那儿传过来几声压着嗓子的议论，夹杂着类似于小声尖叫的兴奋动静。

    他侧耳听了听，只从那几个小姑娘口中分辨出什么“好宠”“大型吃狗粮现场”“这是夫妻店吧”之类的字句。

    伍六一愣了一下，随后笑出声。

    史今没留意听那边的动静，问他怎么了。

    伍六一说，有人说咱俩开的夫妻店。

    史今顿了一下，像没听见似的埋头喝汤，耳朵稍微有点红。

    

    伍六一没戳穿他，站起来，去厨房里端了一盘切好的牛肉卷儿，然后走到那几个年轻姑娘的桌前。

    他长得高，这么默不吭声又冷着一张脸站过去，带来的压迫感实在太强。

    几个小姑娘看到他过来，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都不敢吱声了。

    刚才说夫妻店的那一个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觉得可能她们私底下的话有被伍六一听到，尴尬得脸色通红，小声道歉：“对、对不起。”

    伍六一挑眉，把牛肉卷放她们桌上。

    “送你们的。”他说。

    

    TBC.

    

    561：夫妻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