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笙

收在了藏剑叶家粮食向的本子《人间剑胆》里。　　

天下无双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叶燕返拜入藏剑山庄的时候，得到了“流风”的字号。

　　他那时初入江湖，诸事懵懂，尚不明白门派字号便代表了在山庄里师承何人，只觉得流风一词甚好甚好。剑是行云流水剑，人是君子如风人，于是欣欣然地把此号挂在了脑门上。

　　故而，很久以后，当叶燕返得知“流风”字号意味着他在山庄里算作叶蒙门下时，心里颇有点百味陈杂。

　　

　　与千千万万个藏剑弟子一样，叶燕返深深地仰慕着大庄主，深深地渴望着把字号换作“正阳”，深深地痛恨拜入山庄时大庄主已身陷南疆，无以得见抱剑观花之清举风骨。

　　他曾抱一丝希望，恳求叶晖将自己的字号换一个，好归属在叶英门下。理所当然地被叶晖回绝。

　　叶燕返试图在脑子里搜寻对他这位师父残存的印象。除了与二庄主叶晖一致无二的络腮胡和啤酒肚，在藏剑山庄奔波着做完了一系列师门任务而仅有的那几面之缘，没有给叶燕返留下更多更深刻的印象。

　　于是他更加郁卒。

　　

　　这种郁卒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数月之后，他再一次在成都撞见自己的师父。

　　叶燕返甚至没有立即反应过来这个出手相助的人是谁，他眼见来人一柄宽刃厚剑，一身藏剑衣饰，面容不算得年轻，心知此人必是山庄里的前辈，便恭谨地行礼道谢：“多谢前辈援手。弟子尚未请教名姓？”

　　有同伴揽着他肩膀哈哈大笑：“枉你是个藏剑弟子，连自家四庄主也不认识？”

　　叶燕返闻言一惊，脸上顿时有些发烧。

　　

　　之所以会被路过的叶蒙大舅，这事说起来颇有些话长。

　　叶燕返出师之后游历江湖，知如今江湖上两盟对立，一为浩气盟，一为恶人谷。浩气盟恪守道义，盟里弟子多仗剑行侠，恶人谷则多为行事随心之人，不拘规矩，不问正邪，但凭喜好。

　　叶燕返权衡良久，觉得自己不愿为诸多规矩道义所缚，便入了恶人谷。他想正邪自在人心，自己只做自己心内认定之事，既不倚仗武力欺凌弱小，也未不问缘由滥杀无辜，便不算有负一身武学。如此一来，日子也算过的自在逍遥，相安无事。

　　不料在今天出了岔子。

　　

　　这日，九州风云牌上发布了告示，说是成都雾霞林一带有南诏剑神现身，行踪诡谲，似有图谋。望天下众侠士仗义前往，铲除此恶。

　　众所周知，这种差事往往是非多。因为前往的人群里，既有浩气亦有恶人，一个不小心就会上演大混战。身为和平主义爱好者，叶燕返十分谨慎地避开人群，对着一大群剑神侍从开火。

　　不料天不遂人愿，在他兢兢业业躲在人群里九溪九溪复九溪的时候，意外地把群攻波及到了一个浩气盟的弟子。

　　然后理所当然被己方红名和彼方红名的海洋淹没。

　　

　　于是，当被围堵得四面楚歌的叶燕返，心里默默企盼着一个足踏七彩祥云的盖世英雄来解救自己的时候，便被叶蒙分开混战的人群，给全须全尾地捞出战团。

　　叶蒙在江湖上声名不盛，不过好歹是藏剑山庄四庄主，名头抬出来很是唬人。不明不白地激战得至死方休的两方人马被他一阻隔，都怏怏而散。

　　叶燕返见到他其实有点小忐忑。

　　藏剑山庄行事素来君子磊落，于江湖立场上，虽说是谁也不甚亲近谁也不曾得罪，到底是偏在浩气盟正道一方。自己一声不吭入了恶人谷，到底有点底气不足。

　　

　　哪知叶蒙仿似毫不在意，甚至劝阻了不愿罢休的浩气盟弟子。虽然原话是“论理我山庄的弟子，惩处也该由鄙庄进行，岂敢劳烦侠士”，不过任谁都能听出明显的护短之意。接着只询问他受伤与否，别的一概不管。

　　叶燕返急忙低头，回应道：“弟子一切安好。”

　　叶蒙听罢，再不多问，只点头一声笑：“往后诸事留心。”便要领人离去。叶燕返终于忍不住，紧追两步，终究是没法唤出一声“师父”，微微郝然，急问：“四庄主……”

　　“四庄主不问弟子何以闯祸……？”

　　叶蒙闻言停步，不答反问：“你有做违心悖义之事？”

　　“并未。”

　　“你是有心要与人争斗厮杀？”

　　“不是。”

　　“你在争斗时有使用藏剑剑法之外、下三滥暗算偷袭手段？”

　　“当然没有。”

　　“不违道义，不失本心，那我有什么过问的必要？”叶蒙拍了拍眼前年轻弟子的肩膀，语声带笑，“我观你剑意，轻敏而不失刚正，机巧而不致偏邪，已知你的品性。若果真看走了眼，叶蒙也就只当又是吃一堑长一智了。”

　　后来叶燕返目送他携剑离去。斜晖铺映，余光悠长，叶燕返从此记住了这个背影。

　　

　　经过这件不大不小的事，叶燕返重新关注起叶蒙此人。

　　他留心打听了叶蒙的事迹与传闻，得到的却少得可怜。与他的大哥与三哥比起来，叶蒙在剑术上的光辉显得平平无奇，甚至连唯一的称号“血麒麟”还是因为硬受了柳惊涛三百刀不死而得来的，颇有些讥诮之意。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山庄之内，倒有众口一致的好口碑。

　　叶燕返打听到的是，叶蒙此人虽生了一副威猛的仪容，却十分的宽厚仁和，和善可亲。心内最为看重，便是山庄里的亲人、子弟。他性子随意，对旁人对己的态度毫不伤心，唯独不允有谁伤害到他关切的人。

　　

　　叶燕返一件事一件事地听过去，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他已经淡了要得到“正阳”字号，归于叶英门下的执念，反倒逐渐自豪起自己的师承来。他想叶蒙的弟子，必定是山庄里被照顾得最好的，因为他们有这样的一个师父。他还想，若是有朝一日，能够再一次见到叶蒙，一定要亲口补上一句“师尊”。

　　

　　这声师尊出口，是在天宝十五年的一个清晨。

　　叶燕返并未见到叶蒙。

　　只是此时家国动乱，他不再游历江湖，而是回返山庄，即将随叶炜北上，将藏剑山庄捐献给唐军的兵器押送到朔方军营。叶燕返在临行前策马前去山庄西侧、叶蒙的居所，却在将将要踏进院门前停步。

　　他想自己多年未曾见过师父，甚至还曾经埋怨过师承，从未有时间尽到孝道，此时又即将远行不知归期，实在没有颜面与叶蒙道别。

　　叶燕返便站在院门之外，双膝点地，遥遥行了三叩之礼。

　　“弟子拜别师尊。”

　　清早的晨光洒落在黑瓦白石上，生机勃勃。犹如叶燕返刚刚踏出稻香村，踏进藏剑山庄的那一日，他也是站在这样灿烂的晨光之下，听见叶晖对他说：“你须遵我藏剑家训，守方正，治剑笃。从今往后，你在本门字号，便是‘流风’罢。”

　　或许叶蒙还记得他的这个弟子，或许他关心过的人太多，早已对叶燕返模糊了印象。叶蒙从不曾知道有一个藏剑门人，在某一日遥遥叩别他，一去不返。

　　

　　叶蒙一生，身在藏剑山庄里的日子极少。

　　他性淳厚，善交游，总是与许多好友一道策马为伴、行侠江湖。逢家国乱世、山河破碎的那些年，更是奔波在外。他没有如许多人那般投身军队、襄助平叛，而是尽己可能地救助了许多孤苦无依的百姓。

　　而他虽然常年在外，每逢藏剑山庄危难或是有需要用人之际，叶蒙总是会恰时而归，从未延误。

　　

　　兴许是年龄相近的缘故，几位兄妹里，他与叶炜交情最为深厚。叶炜年少时，江南群侠平辈之中无人可敌，风头出尽、意气无两，人赠“无双剑”名号。然而叶炜曾笑言，若论潇洒恣意随心自在，豪气干云义薄云天，四弟叶蒙，才最是堪称天下无双。

　　

　　（完）

　　

　　*四庄主叶蒙，在做任务时对他知之甚少，一度以为只是个莽撞之人。后来看完人设，才发现自己对此人颇有偏颇。或许他没有什么盖世的武学，也没有什么惊人的智慧，不过这份对山庄的关怀和对兄弟的深情，便足以值得让我尊敬了。